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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


  童老五橫了眼冷笑道:「我倒要聽聽,為什麼我這個時候會在警察局裡呢?你說出來,你說出來!」

  他站在楊大個子身後,卻由楊大個子旁邊伸了手過來,向何德厚亂指點著。何德厚看到他那個樣子,也越發地生氣,因喝道:「你犯了法,你自己知道,你昨天晚上砸我的尿罐子,你以為我不知道嗎?」

  童老五道:「你是醉糊塗了。想發財想昏了。你在什麼地方看見了我?你信口胡謅!」

  他道:「你這東西,豈有此理,怎麼跑到我家裡來罵我?」說著,也就一跳上前。幸是何氏從中隔斷,才沒有打起來。隔壁的田佗子看到童老五、楊大個子來了,早就留意這事了。於是跑了過來兩手伸張,也在中間一攔。接著向童楊二人一抱拳笑道:「天天見面的人,紅著臉吵起來,那好意思嗎?」

  口裡說著,兩手帶推帶送,把楊童二人,就推出了院子。何德厚兩手扯著帶子頭,將腰上的板帶緊了一緊,跳到院子裡,指著隔壁老虎灶叫起來道:「好哇!我長了這麼大年紀,還沒有什麼人欺侮著,敢打上我的門?你兩人奉了玉皇大帝的聖旨,打到我家裡來了。好!這是你找我,並非我找你,我們就比一比本領,看是誰勝誰敗?」

  他說著話,人就走出大門來。秀姐站在一邊,本來不願多這些事,現在看到事情越發地鬧大了,只得也搶出大門來,預備勸解。所幸何德厚出了大門,並不向老虎灶這邊去,口裡嘰嘰咕咕地卻向街那邊走去。看那方向,大概是到許樵隱家去了。秀姐站在大門口,倒有點發呆,萬一他真的把警察叫了來,這可是一出熱鬧戲。眼光向老虎灶上看去,見童老五橫板臉不住的冷笑,一腳踏在矮凳子上站著,氣洶洶的不像往日那樣臉上帶了殷勤的顏色。

  楊大個子卻坐在灶後一張桌子上,大聲叫道:「翻了臉,我們就親爹也不認識。那些只認得洋錢,不認得交情的比狗不如。狗不論貧富,見了熟人,還搖搖尾呢。老五,不要生氣。這世界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就知道你我沒有一天發財嗎?你發了財,我和你作媒,至少介紹你討三位姨太太。哈哈!」說著仰起頭來,放聲大笑。秀姐聽他這話,仿佛句句都刺紮在自己的心上。再也忍耐不住,扭轉身來,搶步地向裡走。到了屋裡向床上一倒,就放聲大哭起來。楊大個子的大笑,和她的大哭,正好是遙遙相對,於是這就逼著演出一幕情節錯綜的悲喜劇來。

  §第十一章 新型晚會

  這齣戲,在秀姐的母親何氏心裡,始終是不願演出的。但是她沒有權力也沒有辦法,大家一定要表演,她也只好跟著一塊上臺。這時秀姐倒在床上大哭,她也由外面屋子走了進來,因道:「楊大個子罷了,向來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。論到童老五,我們對他不錯。我們的事,他也知道得很清楚,無論怎麼樣,他不該在大街上對了我們罵。」

  秀姐也不答覆她這些話,只是將臉伏在枕頭上哭。何氏站在床面前出了一會神,見她無言可說,便在床面前一把椅子上坐了,又過了一會,因道:「你心裡頭難受,我是知道的,事到於今,活著呢,我們只好認命。不活著呢,我不能讓你活受罪,買一包毒藥來,我們一塊兒吃。」

  秀姐這才坐起來,掀起衣襟擦著眼淚道:「我是為了要活下去,才肯這樣丟臉吃苦。若是我們可以吃一包毒藥了事,那不早把這事情辦妥了!何必還要扯這些閑是非?這也算不了什麼。我心裡難過,讓我哭一陣子,這就痛快了。舅舅現在走了,不知道他要弄出什麼是非來?依著我的意思……」

  她說到這裡時慢慢地將手理著鬢髮,似乎有點躊躇。何氏道:「事到於今,你還有什麼怕說的?你那舅舅想發橫財,已成了財迷,若要把這件事弄糟了,他一定要在我們母女兩個頭上出氣的。」

  秀姐點點頭道:「這個我自然知道。舅舅為了想發一筆橫財,大概連他百年之後,要用什麼棺材,他都有了一番算盤了,我們要不讓他發上這筆財,那他不但會發狂,簡直會尋死。我本來心裡,也不為了那個尋死尋活,我又何必逼得他尋死尋活。舅舅要死,那是舅舅自作孽,可是連累你受苦,我於心不忍。這樣一想,所以我一遷就百遷就。現在什麼也不談,把你和舅舅安頓得不凍不餓,我自己無論吃盡什麼虧,我都不在乎。」

  何氏皺了眉道:「你這話也和我說過多次了,又提到這話作什麼?」

  秀姐道:「我自然有我的想法。我現在願意犧牲個人,但願和我有關係的人,不只是我認識的人,都願他好。我想舅舅出門去,沒有別條路,一定是到許先生家裡去了。我好容易說得舅舅相信,不去找軍警來和童老五、楊大個子搗亂了。這一下子,他們和舅舅反臉了,舅舅氣來了,他忍耐不下去,一定再去補下這著棋。萬一許先生聽了他的話,那不是糟糕嗎?」

  何氏道:「依著你,的意思,那要怎麼樣辦呢?」

  秀姐道:「我自己到許先生那裡去一趟,對許先生把話說開了,也許他就不把這件事看大了。」

  何氏道:「哼!你聽聽那楊大個子,王婆罵雞一樣吧,什麼也沒有看到,在田佗子水灶上,就那樣拍桌子大一喊,你果然這樣明明白白地到許家去,我相信他們在大路上就要追著你打。孩子,你不要管他們的事吧。他們這些人,不會見你的好處的。」

  秀姐也沒有理會她母親的攔阻,自走到外面屋子來,將臉盆打了一盆熱水,正預備放到桌上來洗瞼,這就看到兩名制服整齊的武裝朋友,在門對過站了一站,先向這裡面看看,又向田佗子水灶上看看,然後順著那邊走了過去。秀姐心裡一動,趕快找來手巾,蘸著盆裡水,胡亂地把淚眼洗擦了一把。然後在窗戶臺上把雪花膏瓶子取下來,拓了一團雪花膏在手心裡,兩手掌揉搓了一下,就向臉上敷著。這樣一面敷著雪花膏,一面向外走。

  何氏也看出,來她是很急,恐怕不是隨便一句話所能阻止,因之隨在後面,走到大門口,望了她走去。隔壁水灶上的田佗子,原在那裡作買賣,卻向這裡連連看了幾眼。秀姐卻大著步子向前走,頭也不回一下。好在田佗子那屋裡,並沒有童老五一黨,她走了也就坦然的走了吧。何氏總是那樣鬱結了很深的心事的,行坐都有些不能自主,走到了大門口,她就靠了門一框站著。不多一會,只見賣花的小孩子高丙根,挽了一隻花籃子,含了笑容,帶著一副鬼臉,向這屋子裡偷覷了幾眼。何氏道:「丙根,你要進來就進來嗎,鬼頭鬼腦做些什麼?」

  丙根聽了這話,才迎上前來,微笑道:「姑媽,何老闆沒在家嗎?」

  何氏道:「你有什麼事找他?」

  丙根將舌頭一伸道:「喲!我們有幾顆人頭,敢來找他?不過由這裡過,順便向他請個安問個好。」

  何氏周圍看看,又向田佗子水灶上看看,然後低聲向他道:「小孩子家要走就快些走圯,不要滑嘴滑舌了。」

  丙根走近一步也低聲道:「不快走又怎麼樣?」

  何氏道:「你去告訴童老五他們,暫時避開一下,不要在這丹風街前前後後轉,已經有了帶手槍的在這裡找他們了。」

  兩根翻眼望了她道:「真的?我們也沒有什麼犯法的事,帶槍跟了作什麼。」

  何氏道:「我是這樣的說了,信不信在乎你。」

  丙根也站著前後看了一會,低聲笑道:「果然有這件事?你們家大姑娘呢?」

  何氏道:「她還不是想替大家了結這一段事,現時也出去了。」

  丙根一言不說,掉轉身就跑了。這時,到了正午十二點鐘後,茶鋪裡吃早堂茶的人,都已經分散了。菜市的大巷子口上的一爿茶館,還有一兩副座頭上,坐著幾個茶客。楊大個子架了一隻腳在凳子上,右手撐住桌子,托了自己的頭,左手盤弄著茶碗蓋。只是向著街上走路的人呆望。旁邊坐著童老五,兩手抱了膝蓋,前仰後合地出神,口裡銜著一支煙捲,要吸不吸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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