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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九


  何德厚先是站著,後來索性坐著,口裡銜了煙,慢慢的聽她說。她說完了,何德厚點點頭道:「你這話也有理。我倒不怕他們和我搗亂,可是把這件事鬧得無人不知,倒真不好辦。」

  於是他抱住的兩隻手也放下了。秀姐道:「我本來不願對你說這些。說了之後,你倒來疑心我是他們一黨。但是我要不說,把我弄了一身腥臭,知道人家還幹不幹?那時弄得我上不上,下不下,那不是一條死路嗎?許先生是一個明白人,他不該這一點算盤都沒有打出來。」

  何德厚將桌子輕輕一拍道:「你這話對的,你這話對的,我去找著許先生說上一說。」

  他竟不多考慮,起身就向外走。秀姐倒不攔著他,只遙遙地說了一聲:「我還等著開門。」

  何德厚也沒有答應什麼,人已走到很遠去了。何氏在屋子裡躺著,先輕輕哼了一聲,然後問道:「你舅舅走了嗎?這樣半夜三更,還跑來跑去幹什麼?」

  秀姐走進裡屋子道:「我說的話怎麼樣?他想,發這一筆財,他就不敢把事情弄壞了。你睡你的,我索性坐在這裡等他一會子,看他弄成一個什麼結果。」

  何氏無法干涉她的,也只好默然地躺在屋裡。約莫有一小時,伺德厚回來了。秀姐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,然後手扶了裡屋門站定,望了他一望。他大聲笑道:「外甥姑娘,你總算有見識的。我和許先生一談,他也說這件事千萬不能鬧大了,暫時倒足好吃個啞巴虧。不過他猜著,這件事他一天不辦妥,童老五這班人,就一天要生是非。你沒有睡那就很好,許先生叫我和你商量一下,可不可以把喜期提前一個禮拜?只要你說一聲可以,你要的三千塊錢,明天一大早就拿來。只是你要的衣服,趕做不起來。這是沒有關係的,你到了新房子裡去了,你就是一家之主了,你愛作什麼衣服,就作什麼衣服,還有什麼人可以攔阻著你嗎?」

  他坐著一手扶了桌沿,一手去摸幾根老鼠鬚子。秀姐低頭想了一想,笑道:「舅舅只說了許先生的半截話,還有半截,你沒有說出來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外甥姑娘,你還不相信我嗎?自從你說過我為人不忠實以後,我無論作什麼事都實實在在的對你說話的。」

  秀姐望了他一眼,淡笑道:「真的嗎?這次許先生說,等我到趙家去了,再來收拾童老五這班人,這幾句話,怎麼你就沒有說出來呢?」

  他隔著桌上的燈光,向她臉上看了一看,因道:「你跟著我到了許家去的嗎?你怎麼知道我們說的這些話?」

  秀姐走出來了兩步,坐在他對面小凳子上,很從容地道:「你們要存的那一種心事,我早就知道,還用得著跟了去聽嗎?你們那樣辦倒是稱心如意。不過你也跟我想想,我出了自己的門,並不是離開了這人世界,把這些人得罪之後,他們會放過我嗎?就算我可以藏躲起來,我的老娘可藏躲不起來。我為了老娘享福,才出嫁的,出嫁害我的老娘,我那就不幹。再說,舅舅你自己,你拿到了我們的身價錢,你是遠走高飛呢,還是依然在這裡享福呢?你要是在這裡享福的話,你要把這些人得罪了,恐怕還不止讓人家砸屎罐子呢。我說這話,大概你不能說是我嚇你的。」

  何德厚又拿出了紙煙來吸,斜靠了牆坐著,閉著眼睛出了一會神,因道:「依著你的話,我們讓他砸了一屎罐子,倒只有就此放手。」

  秀姐微笑道:「放手不放手,那在於舅舅。可是我的話我也要說明,讓我太難為情了,我還是不幹的。」說著,她不再多言,起身進房睡覺去了。何德厚道:「你看,我們軟下去了,她就強硬起來,那倒好,吃裡扒外,我算個什麼人。」

  這話何氏聽在耳裡,秀姐並沒有理會。到了次日早上,何氏母女還沒有起來,何德厚就悄悄地溜出去了。何氏起來之後,見前面大門是半掩著的,因道:「我看他這樣起三更歇半夜,忙些什麼東西,又能夠發多大的財?」

  秀姐這時由裡屋出來,自去作她的事,母親所說,好像沒有聽到。午飯的時候,何德厚笑嘻嘻的回來了,站在院子裡,就向秀姐拱拱手道:「佩服佩服!你兩次說的話,我兩次告訴許先生,他都鼓掌贊成。他說,對這些亡命之徒,值不得汁較,雖然弄了一身髒,不過弄肮髒一身衣服。一大早,他就到澡堂子洗澡去了,剃頭修腳,大大地破費了一番,也不過是兩三塊錢,此外並沒有傷他一根毫毛,過了,哈哈一笑也就完了。他讓我回來和你商量,可不可以把……」

  秀姐搶著道:「我早就說過了,趙家什麼時候把條件照辦了,我五分鐘也不耽誤,立刻就走。日期是你們定的,提前也好,放後也好,問我作什麼?」

  何德厚走進屋來,站在屋中間,伸手搔了頭發笑道:「雖然這樣說,到底要和你商量一下。也是我昨天說的話,那衣服一時趕不上來,別的都好辦。」

  秀姐的頸脖子一歪道:「那是什麼話?我這麼大姑娘,嫁一個次長的人,總算不錯了。既不能擺音樂隊,坐花馬車,正式結婚,又不能大請一場客,熱鬧一陣子。難道穿一套好衣服做新娘子都不行嗎?」

  何德厚笑道:「你不要性急,這原是和你商量的事,你不贊成,那我們就一切都照原議。忙了這一大早上,我們弄飯吃吧。不過我有一件事拜託。」說著,掉轉身來望了何氏,因微笑道:「童老五、王狗子那班人,未必就這樣死了心,必定還要有個什麼作法。他不來這裡,還罷了。若是我不在家,他們來了,千萬不要理他。叫他們趕快滾蛋。要不然,我遇著了一定和他算上這筆總帳。」說著,捏了拳頭舉上一舉。

  秀姐聽說,冷笑了一聲。他道:「外甥姑娘,你倒不要笑我做不出來。人怕傷心,樹怕剝皮,他們要欺侮到我頭上來的時候,我就和他拼了這條老命。」

  何氏站在桌子邊,桌上堆了一堆豆芽,她摘著豆芽根,臉向了桌上,很自然的道:「他們也不會來,來了我勸他們走就是了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你說他不會來嗎?他們忘不了和我搗亂。若遇著,我在家裡,我先挖他一對眼珠。」

  只這一聲,卻聽到有人在外面院子裡接嘴道:「呵喲!為什麼這樣凶?何老闆!」說了這話,前面是楊大個子,後面是童老五,全把手臂反背在身後,搖撼著身體走了進來,齊齊在屋門口一站,樹了兩根短柱子,楊大個子道:「我們在這條街上的人,多少有點交情,人情來往,是免不了的,為什麼我們到了你家裡,你就要挖我們的眼珠,我們還有什麼見不得你的事情嗎?」

  何德厚突然紅著臉皮,望了他們,張口結舌地道:「你們到這裡來,要……要……要怎麼樣?」

  楊大個子擺了兩擺頭道:「不怎麼樣!我們到府上拜訪來了,你何老闆要怎麼樣呢?」

  何德厚氣得鼻孔裡呼呼出氣有聲,兩手捏了拳頭,站著不會動。何氏丟了豆芽便向他二人迎上一步,因道:「兩位大哥清坐吧。秀姐她舅舅也是吃了兩杯早酒,說話有些前後不相顧,不要見怪。」說著,先拖過一條凳子來,放在楊大個子腳邊。

  童老五瞪了眼道:「我不知道我自己有什麼不對之處,惹得何老闆這樣恨我?今天無事,我特意找何老闆談談。」

  何德厚舉著拳頭搖撼了兩下,抬起來,平比了自己的鼻尖,因道:「我告訴你,不是我外甥姑娘說好話,這個時候,你在警察局裡了。」

  秀姐攔著道:「舅舅,你儘管說這些話作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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