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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何德厚坐在凳頭上,兩手環抱在胸,生著悶氣抽煙。聽了這話,將身邊桌子一拍道:「這件事沒有別人,絕對是童老五做的。有冤報冤,有仇報仇。」

  何氏望了他這情形,倒不敢怎樣衝撞,因問道:「衣服弄髒了嗎?脫下來,明天我和你漿洗漿洗吧。」

  何德厚僵直了頸脖子叫道:「潑了我一身的屎!放到哪裡,奧到哪裡,送到哪裡去洗?童老五這小傢伙,真還有他的一手!和我來個明槍容易躲,暗箭最難防。他躲在小巷子裡,用屎包來砸我,我恨極了。」說著,伸手又拍了一下桌子。何氏道:「你見他了嗎?」

  何德厚道:「我雖沒有看到他,但是我斷定了這事,會是他幹的。今天下午的時候,我在許公館門口遇到過王狗子,王狗子是童老五一路的東西,顯而易見的,他是替童老五看看路線的。」

  何氏笑道:「許公館門口那條路,哪個不認得?還要看什麼路線?倒不見得王狗子在這裡,就是……」

  何德厚瞪了雙眼道:「怎麼不是?他們砸了屎包,就躲在暗處哈哈大笑,那笑聲我聽得出來,就是王狗子。王狗子與我無仇無冤,他甩我的屎包作什麼?把屎罐子甩我,那猶自可說,許先生更是妨礙不到他們的人。他們費盡了心機,為什麼也要砸許先生一下屎罐子呢?」

  何氏道:「王狗子倒是有些瘋瘋癲癲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什麼瘋瘋癲癲,他要這樣做,就是為了童老五唆使,童老五唆使,就是為了……這我不用說,我想你也會明白這是什麼道理吧?我沒有工夫和你們談這些了,我去看許先生去,今天真把人害苦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已是早出了門。何氏站著呆立了一會,秀姐在門裡問道:「舅舅走了嗎?你還不去關大門?」

  何氏道:「關什麼大門,哪個不開一眼的賊,會到我們家裡來偷東西?他時風時雨的,一會兒出去,一會兒回來,哪個有許多工夫給他開門。」

  秀妲道:「我寧可多費一點工夫,和他多開兩次門。如其不然,他半夜三更的回來,大聲小叫地罵人,自己睡不著是小,倒驚動了街坊四鄰。」

  她說著話,自己可走出房來,到前面關門去。關了門回來,何氏道:「這幾天以來,你只管和他抬杠,他倒將就著你,為什麼你今天又怕起來了。」

  秀姐走近一步,低聲道:「他說有人砸了他屎罐子,我一猜就是童老五這班人,剛才他又說在許家門口看到王狗子,那還用得著仔細去猜嗎中?」

  何氏道:「就是童老五做的,也犯不上你害怕,難道他還能將你打上一頓嗎?」

  秀姐道:「打?哼!他是不敢。不過姓許的認得一些半大不小的官,倒不是好惹的,他打一個電話,就可以把童老五抓了去。這時候他到許先生那裡去,還不定他會出什麼主意?我怎能夠不敷衍敷衍他?他回來的時候,我還可以和他講個情。」

  何氏道:「你替童老五講個情嗎?你……」

  何氏在燈下望了女兒,見紅了她臉,把頭低著。便沒有把話說下去。秀姐道:「到現在我也用不著說什麼害羞的話。童老五常在我們家裡來來往往,我是一點什麼邪念沒有的。不過他為人很有義氣,很熱心,我總把他當自己的親哥哥這樣看待。他看到舅舅把我出賣,他是不服氣的,可是他就沒有知道,我們自有我們這番不得已。他管不了這閒事,他找著許先生出這口氣,那是一定會做的。倘若我舅舅去找他,我相信,他不但不輸這口氣,還會和舅舅鬥上一口氣。那個時候,你老人家想想那會有什麼結果?所以我想著,今天晚上,舅舅不會發動的,發動必然是明天早上,不如趁著今天晚上,先把舅舅的氣平上一平,我們做我們的事,何必讓人家受什麼連累?我這樣揣摸著,你老人家不疑心我有什麼不好嗎?」

  何氏道:「你長了這麼大,一天也沒有離開我,我有什麼話說?不過你舅舅的毛病,是不好惹的,你和他說話,你要小心一二才好。」

  秀姐道:「我們睡吧,等他回來再說。」

  何氏聽秀姐有這番意思,自是心裡不安,睡在床上,只是不得安穩,約在一兩點鐘的時候,何德厚叮叮咚咚地捶了門響。秀姐口裡答應著,便趕來開大門。當何德厚進門來了,便沒有撲人不能受的酒氣,料著他沒有吃酒回來,便代關了門,隨著他後面進來,因用著和緩的聲音問道:「舅舅還要喝茶嗎?我給你留:了一壺開水。」

  何德厚到了外面屋子裡,人向床上一倒,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然後答道:「我在許公館喝了一夜的好-尤井茶,不喝茶了。」

  秀姐將桌上的煤油燈,扭得光明了,便在桌子邊一把竹椅子上坐了,向何德厚道:「舅舅怎麼到了這時候才回來?許先生又有什麼事要你辦一辦吧?」

  何德厚這才一個翻身坐起來,向秀姐道:「上次回來,你大概聽封我說了,童老五這東西,太無法無天,他勾結了王狗子躲在冷巷子裡砸我的屎罐子,他那番意思,你明白不明白?」

  秀姐微笑道:「我怎麼會明白呢?我好久沒有看到他了。我若是明白,豈不成了和他一氣?」

  何德厚冷笑了一聲,然後站起來四圍張望著,在腰包裡掏出一包紙煙來。秀姐知道他提:要找火柴,立刻在桌子抽屜裡找出一盒火柴來,她見何德厚嘴角上銜了香煙,立刻擦了一根火柴,來和他點著。他先把頭俯下來,把煙吸著了,臉上那一股子彆扭的勁兒,就慢慢地挫了下去,向她望了道:「你怎麼這時候還沒有睡?」

  秀姐帶了笑容,退回去兩步,坐在椅子上望瞭望他道:「舅舅回來得晚,在這裡等著門呢。想不到舅舅和許先生談得得意,談到這時候才回來。」

  何德厚兩手指夾了香煙,扣在嘴唇縫裡,極力呼了一口,微笑道:「我實話告訴你吧,許先生也知道了童老五為什麼砸他的屎罐子,他氣得不得了,決定明天早上找警察抓他。」

  秀姐道:「真的嗎?」說著也站起來,睜了兩眼望著他。何德厚突然站起來道:「難道你還說這件事不應該?」

  秀姐道:「當然是不應該。可是你犯不上去追究。」

  他道:「這樣說,你簡直是他同黨,你難道教他這樣砸我的嗎?那也好,我們一塊兒算賬。」

  他昂頭將嘴抿住了煙捲,兩手環抱在胸前。秀姐道:「你不要急,聽,我說,一個人沒有抓破面皮,講著人情,凡事總有個商量。你若把童老五、王狗子抓到宮裡去,問起案子來,要為什麼砸你的屎罐子,那時舌頭長在他口裡,話可由他說。萬一扯上了我,我是個窮人家女孩子,丟臉就丟臉,無所謂。只是你們想靠他發一筆小財的趙次長,他可有些不願意。論到舅舅你為人,不是我作晚輩的嘴直,這丹鳳街作小生意買賣,挑擔賣菜的,你得罪了恐怕也不止一個,這屎罐子不一定就是童老五砸的,就算是他砸的,你知道他為什麼事要報仇?在你的現在想法,可硬要把這緣故出在我身上。人家不跟著你這樣說,倒也罷了。人家要跟著你這樣說,那才是毛坑越掏越臭呢。你想,這些作小生意的小夥子,肩膀上就是他的家產,他有什麼做不出來,你不要為了出氣,弄得透不出氣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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