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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秀姐道:「並不是我要脾氣。事到於今,反正是要走這一條路,有道是,快刀殺人,死也無怨。我就願意三言兩語把這話說定了,我死了這條心,不另外想什麼。你老人家也可以早得兩個錢,早快活兩天。」

  何德厚又點了一支紙煙抽著,點點頭道:「自己家裡先商量商量也好。你娘兒兩個的實在意思怎樣?也不妨說一點我聽聽。」

  何氏皺了眉道:「教我說什麼呢?我就沒有打算到這頭上去。」

  秀姐站起來,把桌子角上那壺茶,又斟了一杯,兩手捧著送到何德厚面前笑道:「我沒有什麼孝敬你老人家,請你老人家再喝一杯茶。」

  何德厚也兩手把茶杯接著,倒不知她又有什麼文章在後,就笑道:「外甥姑娘,你不要挖苦我了,有話就說吧。」

  秀姐笑道:「你老人家請坐,我怎麼敢挖苦你老人家?因為到了這個時候,我不能不說幾句實在話,也不能不請你作主。既是要你作主,我就要恭維恭維你了。」

  何德厚笑道:「恭維是用不著。我想著,你總有那一點意思:我和你提親,一定在其中弄了一筆大錢。這事我要不承認呢,你也不相信。好在這件事,我不能瞞著你的,人家出多少錢禮金,我交給你母親多少禮金,你都可以調查。」

  秀姐道:「這樣說,舅舅是一文錢也不要從中撈摸的了。」

  何德厚頓了一頓,然後笑道:「假使你母親答應我從中吃兩杯喜酒,那我很願意分兩個錢吃酒,橫直你舅舅是個酒鬼。」說著,就打了一個哈哈。秀姐望了何氏,將腳在地上面,連頓了幾頓,因道:「我的娘,你到了這時候,怎麼還不說一句話?這也不是講客氣的事,怎麼你只管和舅舅客氣呢?」

  何氏道:「我倒不是客氣。這是你終身大事,總也要等我慢慢的想一想,才好慢慢的和你舅舅商量。」

  秀姐道:「你老人家也真是阿彌陀佛。說到商量,要我們在願不願意之間還有個商量,意思是可以決定願不願。現在好歹願是這樣辦,不願也是這樣辦,那還有什麼商量?我們只和舅舅談一談要多少錢就是了。」

  何氏見自己女兒,總是這樣大馬關刀的說話,便道:「你何必發脾氣?舅舅縱然有這個意思,也沒有馬上把你嫁出去。」

  秀姐歎了一口氣,又搖了兩搖頭,因笑道:「麻繩子雖粗,也是扶不起來的東西。」

  就向何德厚道:「大概我娘是不肯說的了,我就代說了吧。什麼條件也沒有,就只兩件事:第一,我娘要三千塊錢到手,別人得多少不問。第二,我要自己住小公館,不和姓趙的原配太太住一處。錢拿來了,不管我娘同意不同意,我立刻就走。」

  何德厚微笑道:「你總是這樣說生氣的話。」

  秀姐點點頭道:「實在不是生氣的話。說第一個條件吧。姓趙的既是作過次長的,拿五七千塊錢討一個姨太太也不算多,慢說是三千塊錢。第二條呢……」

  何德厚道:「這一層,我老早就說過了,決不搬到趙次長公館裡去住。人家討二房,也是尋開心的事,他何必把二太太放到太太一處去,礙手礙腳呢?」

  秀姐道:「好,難為舅舅,替我想得周到。這第一件呢?」說時,伸了一個手指,很注意的望了何德厚。他笑道:「第一條?」說著,伸手搔了幾搔頭發。秀姐道。「錢又不要舅劈出,為什麼發起愁來了呢?」

  何德厚道:「我當然願意你娘多得幾個錢。不過開了這樣大的口,恐怕人家有些不願意。」

  秀姐道:「不願意,就拉倒嗎!這又不是賣魚賣肉,人家不要,怕是餿了臭了?」

  何德厚覺得有些談話機會了,正要跟著向下說了去,不想她又是攔頭一棍,讓自己什麼也說不上,只得口銜了紙煙,微微地笑著。何氏道:「這也不是今天一天的事,你舅舅出門多天,剛剛回來,先做一點東西給你舅舅吃吧。」

  這句話倒提醒了何德厚,便站起來,扯扯衣襟,拍拍身上的煙灰。自笑道:「我真的有些肚子餓,要到外面買一點東西吃去了。有話明日談吧。」說著話,他就緩緩地踱了出去。何氏自然是好久不作聲。秀姐見何德厚掏出來的一盒紙煙沒有拿走。這就取了一支煙在手,也學了別個抽煙的姿勢,把煙支豎起,在桌面上連連蹾了幾下,笑道:「我也來吸一支煙。」

  何氏道:「你這孩子,今天也是有心裝瘋。你要和你舅舅講理,你就正正堂堂和他講理好了。為什麼一律說著反話來俏皮他?他不知道你的意思,倒以為你的話是真的。」

  秀姐把那支煙銜在嘴角裡,擦了火柴,偏著頭將煙點著吸上一口,然後噴出煙來道:「我本來是真話。有什麼假話,也不能在你老人家面前說得這樣斬釘截鐵。娘,我真是有這番意思,嫁了那個姓趙的拉倒。」

  何氏還沒有答話,門外卻有一個人插嘴道:「好熱鬧的會議,完了一場又是一場。」

  隨著這話,卻是童老五口裡銜了一支香煙,兩手環抱在胸前,緩緩地踱著步子走了進來。何氏倒無所謂,秀姐卻是一陣熱氣,由心窩裡向兩腮直湧上來,耳朵根後面都漲紅了。先還不免一低頭,隨後就勉強一笑道:「老五什麼時候來的?我們一點也不知道。」

  童老五且不答覆她這句話,笑道:「幾時喝你的喜酒呢?」

  隨了這話,扭轉身來向何氏抱了一抱拳頭,笑道:「恭喜恭喜!」

  何氏道:「哪裡就談得上恭喜呢?我娘兒兩個,也不是正在這裡為難著嗎?」

  童老五笑道:「認一個做次長的親戚,這算你老人家前世修到了哇,為什麼為難呢?」

  秀姐本就含住兩汪眼淚水,有點兒抬不起頭來。到了這時,實在忍不住了,哇的一聲哭著,兩行眼淚,在臉上齊流,望了童老五頓著腳道:「前世修的也好,今世修的也好,這是我家的事,不礙別人。你為什麼挖苦我?」說畢,扭了身子就向自己屋子裡頭跑,嗚嗚咽咽的哭著。童老五進門的時候,雖然還帶了一片笑容,可是臉上卻暗暗藏著怒氣。

  這時秀姐在屋子裡哭了起來,他倒沒有了主意。不覺微微偏了頭,皺了眉向何氏望著。何氏歎了一口氣道:「本來呵,她已經是心裡很難受,你偏偏還要拿話氣她。你想,她舅舅出的這個主意,她還願意這樣做嗎?」

  童老五道:「你們家的事,多少我也知道一點。第一自然是你娘兒兩個的生活無著,不能不靠了這老酒鬼。第二是你們又錯用了梁胖子三十塊錢了,沒有法子還他。俗話說:一文逼死英雄漢,你們是讓人家逼得沒奈何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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