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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


  田佗子點點頭,笑著走了。何氏餓了這大半天,自己再也就軟了半截。相信女人撐門戶過日子,那實在是艱難的事,田佗子走來這樣一說了,更覺除了把秀姐嫁出去,沒有第二條路。坐著無聊,何德厚是一徑的不回來,又再沒有個可以商量的人。因之也拿了碗,盛了菜湯喝著。心裡也就想著,若明天還是這個樣子,後天也是這個樣子,也還罷了。假如起風下雨,菜市上撿不到菜葉子,木廠裡撿不到木皮,難道喝白水不成?鹽水煮的老菜葉,當然是咀嚼不出滋味來。何氏一面喝著菜湯,一面微昂了頭出神。不知不覺地將筷和碗放在地上,碗裡還有大半碗菜湯呢。忽聽得有人在院子裡叫道:「今天何老闆在家嗎?」

  何氏伸頭張望時,又是那放印子錢的梁胖子來了。便起身迎著笑道:「梁老闆,你還是來早了,他今天天不亮就出去,直到現在沒有回來。這樣子做事,實在也不成個局面。我不瞞你說,母女兩個,到這個時候,還沒有吃早飯,就是把這個混了大半天。」說著,在地面上端起那半碗菜湯來,舉著給梁胖子看了一看。梁胖子笑道:「我不是來討錢的,你不用和我說這些。」說著,就在田佗子剛坐的那椅子上坐下。

  他腰上系著帶兜肚口袋的板帶,這時把板帶松了一松。在披在身上的青綢短夾襖口袋裡,掏出了香煙火柴,自請自起來。何氏笑道:「怎麼辦?家裡開水都沒有一日。」

  梁胖子擺了手道:「你倒不用客氣。我跑路跑多了,在這裡歇一會。要不,你到田佗子灶上,給我泡一壺茶來。就說是我喝,他不好意思不送我一點茶葉。」

  何氏聽他這樣安排了,他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債主子,哪裡敢得罪他?在桌上拿了一把舊茶壺,就向隔壁老虎灶上去了。泡了茶回來,見梁胖子將兜肚解下來搭在那兩條腿上,正由裡面將一卷卷的鈔票,掏出來數著,地面上腳下堆著銅板銀角子等類。

  何氏心裡想著,你這不是有心在我家裡現家財?我只當沒有看見。便斟一杯茶,放在桌子角上,因道:「茶泡來了,梁老闆請喝茶。」說著話,故意走到屋子角落裡去看缸灶裡的火,又在牆上取下一方幹抹布,擦抹鍋蓋上的灰塵。

  梁胖子點好了鈔票,收在身上,又把銅板銀角子算了一遍,一齊放到兜肚口袋裡去。估量著那杯茶是溫涼了,過去一日喝了,然後在袋裡摸出一支帶鋼筆套的筆,和一卷小帳本子來。在腿上將帳本翻了幾翻,昂著頭,翻著眼出了一會神,然後抽出筆在帳本子上面畫了幾個圈。最後把帳本子毛筆,全都收起來了,這才向何氏笑道:「你不要看了我到處盤錢。就靠的是這樣盤錢過日子。帳目上有一點不周到,就要賠本。」

  何氏坐在缸灶邊,離得很遠,口微笑著,點了兩點頭。梁胖子起身,自斟了一杯茶,再坐下來,對屋子周圍上下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個家,好像和何老闆沒有關係,一天到晚也不回來。我收印子錢,不是在茶館裡就他,就是在酒館裡就他。」

  何氏道:「梁老闆,你還是那樣找他好。今天恐怕不到晚上不回來了。」

  梁胖子笑道:「我已經說過了,並非是和他取錢,你何必多心?我再等他半點鐘,不回來我再作道理。」

  何氏見他不肯走,又說不是要錢,倒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,只好東扯西拉地和他說著閒話。梁胖子喝茶抽煙,抽煙喝茶,說話之間,把那壺茶喝完了。何氏捧了茶壺到老虎灶上去舀開水,田佗子笑道:「怎麼著?梁老闆還沒有走嗎?這樣子,今天恐怕和何老闆有個過不去。」

  何氏皺了眉道:「秀姐她舅舅,從來也沒有這樣做過。無論有錢沒錢,到了下午三四點鐘,總要回來的。今天他更是窮得厲害,不但沒有丟下一個錢下來,而且也沒有丟下一粒米,梁老闆就是殺他一刀,他也拿不出錢來的。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我來和他談談。」

  於是在篾棚隔著的後面屋裡,把他女人叫出來,讓她看守著生意,自己便和何氏同到這邊屋子裡來。梁胖子老遠地站了起來,笑道:「田老闆,生意好?」

  田佗子道:「唉!我們這賣熟水的生意,大瓢子出貨,論銅板進錢,再好也看得見。」

  梁胖子倒一點也沒有放印子錢的態度,在煙盒子裡抽出一支煙捲來,雙手遞給他。笑道:「我老早就給你們出個主意,可以帶著做一點別的生意。可是你總沒有這樣做過。」

  田佗子搔搔頭發,笑道:「梁老闆,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,作生意不是一句話就了事的,動動嘴就要拿錢。」

  梁胖子笑道:「我既然勸你做生意,當然不光是說一句空話。譬如說,你:支起一個香煙攤子,若不帶換錢,有個二三十塊,就做得很活動。或者趁了現在山薯上市,搪一個泥灶賣烤薯,一天也可以作一兩塊錢生意,隨便怎麼樣子算,也可以掙出你們兩一口人的伙食錢來。」

  田佗子道:「這個我怎麼不知道,本錢呢?」

  梁胖子笑道:「你是故意裝傻呢,還是真個不明白。我梁胖子在丹風街一帶混,和哪個作小生意買賣的沒有來:往?我現和你出主意,難道提到了出錢,我就沒有話說了嗎?」

  田佗子又抬起手來搔著頭發笑道:「梁老闆若有那個好意,願意放一筆錢給我。我倒怕每日的進項,不夠繳你印:子錢的。」

  梁胖子道:「你這就叫過分的擔憂。有些人硬拿印子錢作生意,也能在限期以內把本利還清。你自己有個水灶,根本不用動攤子上的錢。你只把攤子上的錢拿來還我總會有盈餘。一天余兩毛,十天餘兩塊。有一兩個月熬下來,你就把擺攤子的本錢熬到了手了。」

  何氏聽他兩人所說的話,與自己不相干,當然也就不必跟著聽下去,就到屋子裡一去看看秀姐在作什麼。她雖然喝了一飽菜湯,究竟那東西吃在肚裡,不怎麼受用,又以田佗子所說的不像話,便橫躺在床上倒了身子睡覺。何氏因有兩個生人在外邊,不願兜翻了她,默然坐著一會,複又出來。便向梁胖子道:「梁老闆,你還要等秀姐她舅舅嗎?」

  梁胖子笑道:「他不回來,我也就不必去再等他了。有了田老闆在這裡,也是一樣。何老闆他和我商量,要我放五十塊錢給他,他再放手去作一筆生意。老實說一句話,他在我身邊失了信用,我是不願和他再作來往的了。也是他運氣來了,門板擋不住。我路上有一個朋友,包了一個大學堂的伙食,要一個人承包他廚房裡的菜蔬,每天自己送了去。只要我作個保,可以先給七八十塊錢的定洋。我就介紹了何老闆。他也和當事人在茶館裡碰了頭。人家作事痛快,定洋已經拿出來了。我想,他手上錢太多了,也不好。所以我只收了人家三十塊錢。他既不在家,戩也不便久等,當了田老闆的面,這錢就交給陳家老嫂子了。」說著在他懷裡,掏出了一卷鈔票,就伸手交給何氏。

  何氏先站在一邊,聽到有三十元收入,人家說是雪中送炭,那都比不上這錢的好處來,早是心裡一陣歡喜,把心房引得亂跳。及至梁胖子將鈔票遞了過來,她卻莫名其妙的,兩手同時向身後一縮,不覺在衣襟上連連地擦著,望了那鈔票,只一管笑道:「這個錢,我不便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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