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丹鳳街 | 上頁 下頁


  秀姐坐在矮凳子上望了這兩隻籃子,左手搓著右手的掌心。正因為提了這只籃,把手掌心都勒痛了。聽了母親的話,竟沒有一毫許可的意思,也許是自己是真有一點孩子氣。可是忙了這一早上,汗出多了,口裡渴得生煙,現成的木柴片,燒一口水喝。於是向鍋裡傾了兩木瓢水,拖著籃子木片過來,坐在缸灶邊,慢慢地生著火。水煮開了,舀了兩碗喝著。看看院子裡那北瓜藤的影子,已經正正直直,時候已經當午,何德厚並沒有回來。

  何氏悄悄地到門口探望兩次,依然悄悄地進屋來。到第三次,走向門口時,秀姐笑道:「我的娘,你還想不通呢。舅舅分明知道我帶你不走,也不買米回來,先餓我們兩頓,看看我還服不服?你說我孩子脾氣,你那樣見多識廣的人,也沒有想通吧?若是他晚上回來,我們也餓到晚上嗎?」

  何氏淡淡地答應了一聲:「還等一會子吧。」

  秀姐把那小籃子菜葉,提到門外巷子裡公井上,去洗了一陣,回來時,何德厚依然沒回。也就不再徵求她娘的同意了,將菜葉子清理出來,切碎了放在鍋裡煮著煮得熟了,放下一撮鹽,加上兩瓢水,把鍋蓋了。

  於是一面在缸灶前燒火,一面向何氏道:「老母親,你餓不餓?快三點鐘了,不到晚上,他也不回來的。」

  何氏道:「唉!真是沒有話說。我這大年紀,土在頭邊香,虼一頓算一頓,倒不講求什麼。只是你跟了我後面吃這樣的苦,太不合算了。秀姐也不多說,連菜葉子帶鹽水,盛上了兩碗,不問母親怎樣,自捧了一碗,在灶口邊吃喝。何氏在遠處看她,未免皺了眉頭子,然而她吃得唏哩呼嚕地響」不到幾分鐘,就吃下去一碗了。這半鍋菜湯,終於讓她們吃完。秀姐洗乾淨了碗筷,見小籃子裡,還剩了半籃子菜葉,把謠杆子一挺,向坐在房門角邊的何氏笑道:「舅舅就是今天不回來,我們也不必害怕,今天總對付過去了。」

  何氏道:「明天呢?」

  秀姐道:「明天說明天的,至少我們還可以抄用老法子。」

  何氏也沒有作聲,默然地坐著,卻有幾點眼淚滾落在衣襟上。秀姐一頓腳道:「娘!你哭什麼?有十個手指頭,有十個腳指頭,我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來,不能餐餐讓你喝菜湯。還有一層,我們不要中舅舅的計。舅舅總望饑餓我們,讓我們說軟話。他回來了,我們不要和他提一個字,他問我們,我們就說吃飽了。」

  何氏只把袖子頭揉著眼睛角。秀姐頓了腳道:「我和你爭氣,你就不和我爭一口氣嗎?吃飽了,吃飽了,不求人了!你這樣說!」

  何氏還沒有接著嘴,院子外卻有個人哈哈笑了一陣,這倒讓她母女愕然了。

  §第四章 狡毒的引誘

  這個發笑的人,便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。他在今日早上,看到何氏跑向門口來好幾次,就有點奇怪。後來聽她母女兩個的談話,竟是餓了大半天,這就站在院子裡聽了一會。何氏看到是他,卻有些不好意思。勉強笑道:「田老闆,你看我們秀姐舅舅,真是一醉解千愁!一粒米也沒有留在缸裡,到這個時候,還沒有回來。秀姐故意和他鬧脾氣,到菜市上去撿了些菜葉子來煮湯吃。」

  秀姐由門裡迎出門來道。「事到於今,我們還要什麼窮面子?我們就是為了借貸無門,又沒有法子掙錢,只好出去拾些菜葉子來熬湯度命,今日這一次,不算希奇,以後怕是天天都要這個樣子。我想:一不偷人家的,二不搶人家的,不過日子過得苦一點,也不算什麼丟人。」

  田佗子在耳朵根上,取下大半支夾住的香煙銜在口裡,又在腰帶裡取出一根紅頭火柴,提起腳來,在鞋底上把火柴擦著了,點了煙捲,一路噴了煙,慢慢走進屋來。他倒不必何氏母女招呼,自在門口一張矮凳子坐了。笑道:「陳家嬸娘,我要說幾句旁邊人的話。你可不要多心。依我看來,你們應該有個總打算,天天和何老闆抬杠,就是有吃有穿,這是也過得不舒服,何況日子又是十分清苦。」

  何氏聽他的口音,分明是有意來和自己出主意的,便由裡面屋子走出來,坐在田佗子對面小椅子上。因道:「我們怎樣不想打主意呢?無奈我們母女兩個,一點出息沒有,什麼主意也是想不出。」

  田佗子將嘴裡半截煙捲取下來,把中指拇指夾了煙,食指不住地在上面彈灰,作個沉吟的樣子。何氏道:「田老闆,你有話只管講。你和我們出主意,還有什麼壞意嗎?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你老人家和我作了多年鈞鄰居,總也知道我為人。」

  何氏點頭道:「是的,你是個熱心熱腸的人。」

  田佗子道:「據我看來,你們只有兩條路可走:其一呢,你姓陳的過你姓陳的,他姓何的過他姓何的,各不相涉,自然無事。不過這裡有點兒問題,就是你離開了何家,把什麼錢來過日子呢?就算你們天天能去撿青菜葉子來熬湯吃,你總也要找一個放鋪蓋的地方,單說這個,就不是件容易的事,能隨便一點的房子,也要三五塊錢一個月。其二呢,你們也就只好由何老闆作主,和大姑娘找一個好人家。你老人家跟了姑爺去過,再把日子比得不如些,總也會比這強。女兒長到一百歲,總也是人家的人,與其這樣苦巴苦結混在一處,分開來了也好。何況你老人家願意把這件事和結親的那頭商量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。那就是說,姑娘出了閣,你一個孤身老人家,要跟了姑娘去過。我想照何老闆所說的那種人家,是很有錢的,多添口把人,那是不成問題的事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就把手裡的香煙頭子在牆上畫著,服望了何氏,看著她有什麼表示。何氏道:「田老闆,這主意不用你說,我們老早也就是這樣想著的了。第一條路是不用說,那是走不通的。就是你說的那話,我們一出了這門,立時立刻哪裡去找一個遮頭安腳的地方呢?說到第二條路,這倒是我情願的。但是她舅舅和她說的人家,可是作二房,也許不止是作二房,還是作三房四房呢!這樣做,我們不過初次可以得到一筆錢。以後的事,那就不曉得。姑娘到了人家去,能作主不能作主,自然是不曉得。說不定還要受人家的氣呢。要不,她舅舅有這種好意,我還為什麼不敢一口答應:呢?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那我又可以和嬸子出個主意了。你簡直和男家那邊說明了。不管他娶了去作幾房,你們一定要他另外租房子住家。這樣,你住在姑娘一處,也就沒有問題。」

  何氏黯然了一會,回頭看看秀姐,見她並不在這屋子裡。這又是她發了那老脾氣。她遇到了人淡她的婚姻大事,她就倒在床上去睡覺的。因歎了一口氣道:「田老闆,你還有什麼,不知道的嗎?我辛辛苦苦一生,就是這一塊肉。說是送給人家作小,我實在捨不得。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為什麼是捨不得呢?不就是為著怕受氣嗎?假使你能想法子辦到她不受氣,不也就行了嗎?」

  何氏搖搖頭,很久不作聲。田佗子咳嗽了二聲,便站起來牽牽衣襟笑道:「我呢,不過是看到你老人一家這樣著急,過來和你老人家談談心,解個悶。」

  何氏道:「田老闆的好意,我是知道的。」說著,也站了起來,扯著田佗子的衣服,向屋子裡使著眼色,又一努嘴,因低聲道:「這一位的脾氣……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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