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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梁胖子將鈔票放在桌子角上,咦了一聲道:「這就怪了。你和何老闆是同胞手足,而且又在一鍋吃飯:我給他帶錢來了,請你和他收著,你倒來了個不便!」

  何氏笑道:「不是那話。這件事我以前沒有聽到他說過。梁老闆拿出錢來,我糊裡糊塗就收下。我們這位酒鬼孩子母舅,回來又是一陣好罵。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我的嬸嬸,你怎麼這樣的想不開。世上只有人怕出錯了錢,哪有怕收錯了錢的道理?你若是嫌收錯了,我是個見證,你把錢就退給我吧你若是不把錢收下,何老闆回來,倒真要不依。我想你們也正等了錢用吧?錢到了手,你倒是推了出去,那不是和日夜叫窮的何老闆為難嗎?」

  何氏掀起一角衣襟,只管擦了手望著桌子角出神。笑道:「若是這樣說,我就把錢收下吧。像梁老闆這樣精明的人,也不會把錢送錯了人。」

  梁胖子笑道:「幸而你說出了這句話。要不然,我梁胖子倒成了個十足的二百五!拿了錢到處亂送人。好了好了,你把錢收下吧。」

  何氏覺得決不會錯,就當了兩人的面,將鈔票一張張的點過,然後收下。梁胖子笑道:「在這裡打攪了你母女半天,改天見吧。」說著,系起他那板腰帶,竟自走了。田佗子站在屋子裡,眼望著梁胖子去遠了,然後搖了兩搖頭道:「這年頭兒改變了。像梁胖子這樣的人,居然會作起好事來。他已經答應借二十塊錢給我擺香煙攤子,連本帶利,一天收我一塊錢。一個月收完,而且答應還不先扣五天利錢,實交我二十塊錢。要拿他平常放債的規矩說起來,對本對利,那就便宜我多了。」

  何氏道:「是呀,這三十塊錢雖然不是他拿出來的,但是要他作保,那也和他拿出來的差不多。要不,錢咬了手嗎?怎麼看到錢,我還不敢收下來呢?」

  田佗子笑道:「你放心吧。梁胖子若不是作夢下了油鍋,他也不會有這樣的好心,白替何老闆作保。我想,在這裡面他已經揩夠了油了。你若不收下這錢,白便宜了他,那才不值得呢。有了這款子,你可以放心去買些柴米油鹽了。回頭見。」說著,他點頭走了。

  何氏拿了這筆錢,倒真沒有了主意,便到屋子裡,把秀姐喊起來。秀姐不等她開口,便坐起來瞪了眼道:「不用告訴我,我全聽到了。照說,梁胖子不會那樣傻,他肯把整卷的鈔票送人,我們收下來沒有什麼錯處。不過這錢到底是怎樣一個來源,不等舅舅回來,是鬧不清楚的。你老人家可不要見錢眼紅,好好地收著,等舅舅回來,原封不動地交給他。」

  何氏道:「那自然,我們只當沒有這事,不也要過日子嗎?錢在我手上是靠不住的,你收著吧。」

  於是在衣袋裡掏出那卷鈔票來,一下子交給了秀姐。雖然是交給女兒了,她心裡總這樣想著,等何德厚回來,把事問明瞭,就可以拿錢去買些吃的。只是事情有些奇怪,何德厚這一整晚都沒有回家。秀姐也想著,不管它怎樣,這三十元鈔票決計是不動的,第二日還是一早起來到菜市上去撿菜葉子去。哪曉得到了半夜時,電光閃紅了半邊天,雨像瓢倒似的落將下來。在這大雨聲裡,雷是響炮也似的鳴著。秀姐由夢中驚醒,隔了窗戶向外看著。見那屋簷下的雨溜,讓電光照著,像一串串的珠簾。窗子外那棵小柳樹,一叢小枝條也會像漏篩一樣淋著雨。不免坐在被頭上,有點兒發呆。何氏在電光裡看到她的影子,便問道:「你坐著幹什麼?仔細受了涼。」

  秀姐道:「等雨住了,我還要出去呢。」

  何氏道:「你真叫胡鬧了。你還想像昨日一樣出去撿菜葉子嗎?慢說天氣這樣壞,撿不到什麼。就是撿得到東西,淋了人周身澈濕,女孩子像個什麼樣子?」

  秀姐沉吟了很久,才道:「你打算動用那三十塊錢嗎?」

  何氏道:「這雨若是下得不停的話,我明天早上向田老闆借個幾毛錢斂早飯。到了下午你舅舅回來了……」

  秀姐一扭身道:「照你這樣說,你還是指望了動那個錢。你要知道,我們就為著吃了舅舅這多年的飯,現時落在他的手心裡。留在這裡,餓過了上頓,又緊接下頓,是沒有法子。要走呢?又走不了。我們再要用他的錢,那可由得他說嘴:『你們除了我還是不行。』那末,只有規規矩矩聽他來擺弄吧。」說著,倒下去,扯了半邊被將身子蓋了。當然是沒有睡著,頭在枕上,睜了兩眼,望著窗戶上的電光一閃一閃過去。那簷溜嘩啦啦的響著,始終沒有停止一刻。

  清醒白醒吧望著窗戶完全白了。雨小了一點,慢慢起床,卻見母親側身睡著,臉向裡邊,輕輕叫了兩聲,她也沒有答應。料著她就是醒的,也不願起來。因為起來無事可做,看到鍋寒灶冷,心裡也會難過,因之不再去喊她,悄悄地到外面屋子裡將昨日所撿到的木柴片,燒了一鍋水。

  本來呢,除了這個,也另外無事可作。不想那些木柴片,看起來還有一大抱。可是送到灶口裡燃燒起來,卻不過十來分鐘就燒完了,揭開鍋蓋來看看,裡面的水,不但沒有開,而且也只剛有點溫熱。自己很無聊的,洗了一把臉,就舀過半碗溫熱水喝了。往常早上,有洗米煮飯,切菜砍柴,這些零碎工作。今天這些事情全沒有了,屋外面大雨住了,小雨卻牽連不斷的,夾著小雨絲,若有若無的飛舞著。天上陰雲密集,差不多低壓到屋頭上。街上行人稀少,帶篷子的人力車,滾得街心的泥漿亂濺,門口就是水泥塘子,一步也行走不了。

  那兩棵大柳樹的柳條子,被雨淋著,在田佗子矮履上,蓋著綠被。秀姐靠著門框,站住對天上看望了一陣子雨,還只有退回來兩步,在矮凳子上坐著。覺得人心裡,和柳蔭下那一樣幽暗。兩手抱住了膝蓋,縱不費力,也是感覺到周身難受。而同時昨日容納過兩碗菜湯的肚子,這時卻很不自在,仿佛有一團炭火微微地在肚子裡燃燒著。於是將凳子拖向門前來一點,看看街上來往的車子作為消遣。偏是那賣油條燒餅的,賣煮熟薯的,提著籃子,掛眷桶子,陸續的吆喚著過去。尤其是那賣蒸米糕的,將擔子歇在大門外,那小販子站在對面屋簷下,極力地敲著小木梆。而那蒸糕的鍋裡,陣陣的向寒空中出著蒸氣。

  她情不自禁地瞪了一眼,便起身走進屋子裡去,在破櫥子裡找出針線簸箕來,坐在床沿上,將裡面東西翻了一翻。雖然,這裡針線剪刀頂針一切全有,但它並沒有什麼材料,供給作針線的。想到母親的一條青布褲子破了兩塊,趁此無事,和她補起來也好。因之在床頭邊墊褥底下,把折疊著的青布褲子抽出來。可是一掀墊褥的時候,就看到昨晚上放在這裡的那三十元鈔票,她,對那薄薄一疊鈔票呆望了一下,便將鈔票拿起來數了一數,這裡除了一張五元的鈔票而外,其餘都是一元一張的零票子。回頭看看母親時,她面朝裡依然睡著,一動也不動。

  她是一個最愛起早的人,今天卻只管睡得不醒,沒有這個道理。起來有什麼想頭呢?起來是幹挨餓,倒不如睡在床上了。她歎了一口氣,將鈔票依然放在墊褥下面,走向外面屋子來。她沒有意思去補那褲子了,便依舊在那條矮板凳子上坐著。心裡也有這樣一個念頭,雨下得很大,舅舅未必有什麼生意可做,大概他快回來了。他回來之後,一定要和他辦好這個交涉,先給母親做飯吃。

  這樣想過之後,索性跑出院子來,站在老虎灶屋簷下,向街上張望著。正好田佗子老婆,兩手捧了一大碗白米飯,放到灶沿上來。另外還有一大碗煮青菜,一碟子炒豆瘸幹丁子。那青菜和白米飯的香味,遠遠地順風吹了過來,覺得有生以來,沒有嗅到過這樣動人的氣味,肚子裡那一團微微的火氣,覺得立刻增加了幾倍力量,只管向胸口,燃燒著。而口裡那兩股清涎,不知是何緣故,竟由嗓子眼裡逼榨著,由兩口角裡流了出來。自己再也不敢正眼向菜飯碗看去,扭轉身就要走。偏是那田佗子老婆不知氣色,追著問道:「大姑娘吃了飯沒有?坐一會子去嗜。」

  秀姐回頭點了一點,趕快向家裡走去。家裡冷清清的,母親沒有起來,母舅也沒回家,天上的細雨,似乎也故意替這屋子增加淒涼的滋味,隨了西北風,斜斜地向屋子裡面吹了來。除了水缸腳下有兩隻小土蝦蟆,沿著地上的潮濕,向墊缸灶的召墩下跳了去。這屋子裡外,可說沒有了一點生氣。秀姐忽然把腳一頓,卻轉了一個念頭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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