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丹鳳街 | 上頁 下頁


  童老五笑道:「母舅,是我和姑媽說笑話。」

  何德厚靠了門框站住,將一雙酒醉紅眼瞪了起來,因道:「我叫何德厚,那個老太婆叫陳何氏。你要叫我們,儘管這樣稱呼,沒有哪個怪你,也不敢怪你。你在茶館裡聽夠了鼓兒詞,變成丹鳳街的黃天霸了。你叫我母舅,我倒要問問,我們童何二姓,是哪百年認的親?」

  他所說的陳何氏就笑著迎上前來了,笑道:「老五也不過跟秀姐這樣叫一句,人家也沒有什麼惡意。」

  何德厚捏了大拳頭在大門上咚的打了一下,冒出額上的青筋,大聲叫道:「山東老侉的話,我要揍他。我們家裡現放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在這裡,他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無事生端往我這裡跑做什麼?我何老頭子窮雖窮,是拳頭上站得住人,胳臂上跑得了馬的。你少要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。」

  童老五聽了這話,把臉都氣紫了,將手捧的瓦缽子向屋角裡一丟,拍托一聲,砸個粉碎,把胸一挺,走上前一步。何氏伸了兩手,在中間一攔道:「老五,他是個長輩,你不能這個樣子,有理講得清。」

  何德厚把頸脖子一歪,翹起了八字鬍須,鼻子裡先哼了一聲。接著道:「小狗雜種你不打聽打聽,你老太爺是個什麼人?你不要以為你年紀輕,有兩斤蠻力氣,就逢人講打。我告訴你,你要動動老太爺頭上一根毫毛,叫你就不要在這丹鳳街混。」

  秀姐為了何德厚說的話難聽,氣得臉皮發白,已經跑到裡面屋子裡去坐著。陳何氏站在一老一少的中間,只管說好話。何德厚將門攔住了,童老五又出不去。這個局面就僵住在這裡。還是隔壁老虎灶上的田佗子聽到這院子裡大聲叫駡,走了過來。見童老五光了兩隻手胳臂,互相摩擦著,瞪直了兩眼。

  何德厚卻靠了門站住,口裡不住地叫駡。這就向前一步,拉了他的手笑道:「你也總算我們這些小夥子的老長輩,你怎好意思攔住門撇著人打。去,我們那邊吃碗茶去。不久你要做舅太老爺了,這樣子,也失了你的官體。哈哈哈。」說著,拉了何德厚就跑。最後一句玩笑話,倒是他聽得入耳的。因道:「我也正是這樣想。我窮了半輩子,說不定要走幾年老運,我能跟著這些混賬王八蛋失了身份嗎?但是我也不許這些狗雜種在我面前橫行霸道。」

  他被田佗子拉得很遠去了,還回轉頭來向這邊痛駡。童老五倒是沒有作聲,站在屋子中間發呆。直等何德厚走到很遠去了,才回轉頭來向陳何氏淡笑了一聲。何氏道:「老五,回去吧。你總是晚輩,就讓他一點。」

  童老五道:「這件事算我錯了,我也不再提了,我所要問的,是田佗子說他要作舅老太爺了,我倒有些不懂。他和我一樣,一個挑菜的小販子,怎麼會作起舅老太爺來了?」

  何氏笑道:「你理他呢,那是田佗子拿他窮開心的。」

  童老五道:「蒙你老人家向來看得起我,向來把我當子侄們看待。我沒有什麼報答你老人家,遇到你老人家要吃虧的事,我若知道不說,良心上說不過去。你以為何老頭子是你的胞兄弟,他就不作壞事害你嗎?老實說,這天底下天天在你們頭上打主意的人就是他。我們窮人只有安守窮人的本分,不要憑空想吃天鵝肉。」

  何氏等他數說了一陣,呆板著臉沒有話說,倒歎了一口氣。童老五道:「我也明白,我就是問你老人家,你老人家知道我的性子直,也不會告訴我的。不過我要重重的叮囑你老人家。那老頭子若是把什麼天上掉下來的一切富貴告訴你,你應當找幾位忠厚老人家,大家商議一下子,免得、落下火坑。」

  何氏對於他的話,並沒有一個字答覆,卻是低下頭在矮的竹椅子上坐著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童老五道:「好吧,再見吧。」說著,他昂著頭出去了。何氏呆呆坐了很久,最後自說了一句話道:「這是哪裡說起?秀姐哪裡去了?還有小半升米,淘洗了拿去煮稀飯吃吧。」

  她儘管說著,屋子裡卻沒有人答應。何氏又道:「你看這孩子怪不怪?這不幹你什麼事,你為什麼生氣不說話?就是生氣,也不幹我什麼事,你怎麼不理我?」

  她一路嘮叨地說著,秀姐在屋裡還是不作聲。何氏這就不放心了,走進房來一看,見她橫了身子,躺在床上,臉向裡。何氏道:「你又在哭了。回頭你:那醉鬼舅舅回來了,一罵就是兩個鐘頭,我實在受不了。你真是覺得這舅舅家裡住不下去的話,我養了你這大,也不能把你活活逼死。我認命了,拿了棍子碗和你一路出去討飯靶。你看,我一個五十歲的女人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她說著這話,手扶了牆走著,一挨坐在一條矮板凳上,也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。秀姐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手理著蓬亂的頭髮道:「這作什麼?家裡又沒有死人。」

  何氏擦著眼淚,向對面床上看來,見秀姐兩隻眼睛哭得紅桃一般。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還說我呢?好吧,你在房裡休息,我去煮粥。」說著,撈起破褂子的底襟,揉擦了一陣眼睛,然後悄悄地走了。她忍著眼淚去煮粥,是很有見地的。等著粥煮好了,就聽到何德厚由外面叫了進來道:「秀姐,飯煮好了沒有,點燈很久了,我們該吃飯了。」

  何氏迎著他笑道:「缸裡只剩有小半升米,勉勉強強煮了半鍋粥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沒有了米,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呢?」

  他說著話走進來,似乎有點沒趣,偏了頭屋子兩面望著,只管將兩隻手搔著兩條大腿。他們並沒:有廚房,屋角上用石頭支起一隻缸灶,上面安上了大鐵鍋。灶口裡有兩半截木柴,燃著似有似無的一點火苗。他將鍋蓋掀開看了一看,稀薄的還不到半鍋粥。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唉!這日子不但你們,叫我也沒法子過下去。」說著,看那缸灶腳下的石頭邊,只有幾塊木柴屑子。

  水缸腳下有一把萎了葉子的蘿蔔,另外兩片黃菜葉子。缸灶邊一張破桌子上面堆了些破碗破碟。看時,任何碗碟裡都是空的。於是桌子下面拖出一條舊板凳來,在何氏對面坐下,因皺了眉道:「我們是五十年的兄妹了,我為人有口無心,你也可以知道一點。有道是人窮志短,馬瘦毛長。當我年輕力壯的時候,手上又有幾個錢,茶館裡進,酒館裡出,哪個不叫我一聲何大哥?都以為我既能賺錢,又能廣結廣交,將來一定要發財。到了現在,年紀一老,挑不起抬不動,掙錢太少,不敢在外面談交情。越是這樣,越沒有辦法。跟著是錯不動賒不動。」

  何氏聽到他說軟話了,跟著他就軟下來。因道:「舅舅呵,你說到借錢的話,我正要告訴你這件事。剛才梁胖子來討印子錢,那樣子厲害死了。後來我們談了幾句天,他沒有怎樣逼我們就這樣走了。」

  何德厚道:「你和他談了些什麼呢?」

  何氏道:「我和他又不大熟識,有什麼可談的?他在這裡東拉西扯一頓,說什麼,我們遇貴人了,要發財了,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聽到這些話?」

  何德厚兩手將腿一拍,站了起來道:「你說怎麼樣?我告訴你的話,大有原因吧。現在還只是把這喜信提個頭,就把街坊鄰居都轟動了。假使我們真有這回事,你看還了得嗎?我敢說所有丹鳳街的人,都要來巴結我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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