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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(3)


  大家一想,此話果然,未免又歎息一番。

  這時,天色越發黑了,大家各自散去。只有富家駿一人,在院子裡散步。屋簷下的一盞小電燈,光線斜照著院子裡。院子大,燈光小,光線帶些黃色。那兩邊半凋殘的盆景,石榴花夾竹桃之類,都將模糊的影子,斜倒在地下。加上左角上那洋槐的樹蔭,掩護著一邊牆,一隻院子犄角,陰森森地。很涼的晚風,從矮牆上吹過來,把那些花影子顛倒著。富家駿想起去年此時,楊杏園曾在那牆角下種菊花,那天的聲音笑貌,只一回想,好象都在眼前。這樣想著,偷眼看那幾盆大夾竹桃後面,影子搖動,真有人在那裡似的。富家駿雖然是和楊杏園很好,但是想到這裡,也有些毛骨悚然。再回頭一看孝堂,只剩一盞清淡的電燈,在白布圍裡。靈位上香爐裡的香,只剩了一條細線,向上直冒。那楊杏園的遺像,似乎對著這一縷輕煙,向下看著微笑。

  富家駿看他的像,還和生前一樣,這又不怕了。在院子裡踱來踱去,只是想過去的事,回頭看看楊杏園那臥室,黑沉沉的,窗戶上破了許多紙,也沒有人管,讓晚風吹得一閃一閃。一個大蜘蛛網,就在撐窗戶的鐵鉤上結成一個八卦。富家駿一想,人生就是這樣。楊先生在日,常說希望找一個清清楚楚的女子,給他料理書房和臥室。而今蛛網封門,也管不著了。回頭再看楊杏園的遺像,依然還是向下微笑,富家駿感慨極了,離開院子。但是走過籬門,偶然回頭,那遺像還笑著呢。也不知什麼緣故,他心裡好象很空,從當晚起,就說不希望什麼了,決計做和尚去。

  富家驥笑道:「你這是受了一點感動,就說做和尚去。一遇到密斯李要你去看電影,密斯張要你去逛公園,你就覺得做和尚沒有味了。」

  富家駿道:「你這話不然,楊先生也是有一兩個女友的人,何以他生前就學佛呢?」

  富家驥道:「他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。」

  富家駿道:「你們沒有慧根,不懂這個。我看只有那李女士,是個有慧根的人,她縱不當姑子去,遲早會去學佛的。你看今天回去,神經受很大的刺激,外表卻不露出來,要不是她說兩句話,誰知道呢?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你是神經過敏,怎樣知道李女士就受了刺激。」

  富家駿道:「你不信就算了。我猜她這一回去,就得躺下,明天你聽聽她的消息看。」

  富家駒聽說,始終認為他是揣測之詞。不料次日何劍塵來給楊杏園收拾東西,果然對富家駒說,李冬青回去就病了,口裡亂說,幸而發覺得早,醫生給她安神藥吃了,現在只是病著睡了。一言未了,只見富家駿一掀門簾子,說道:「你瞧怎麼樣?」

  何劍塵看他時,見他穿了一件湖縐薄棉袍,臉上黃黃的,兩太陽穴邊,貼了小指大小的兩張頭痛膏藥。腳下趿了一雙鞋,靠住門說話。何劍塵道:「家駿,你一夜之間,何以也鬧成這個樣子?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他昨晚上一個人在後院子裡,追想楊先生的事。他說看見楊先生相片,對他微笑,他嚇出病來了。」

  富家駿道:「胡說,你這話對何先生說不要緊,知道你是說著玩。若是讓外人聽了,說出許多疑鬼的話,豈不是侮辱楊先生?我生平最不願意人家罵死人,因為他是不能出面辯護的。我不過受了一點涼,病什麼?」

  富家駒自知話說錯了,不敢再辯。可是這話讓聽差聽到,當著一件新聞,便對富家來的人說了。富家的婦女們,說是這一幢屋子有邪氣,一天病了兩個人,立逼著富氏弟兄搬回家去。富學仁因為富家駒兄弟原是和楊杏園住在一處,補習國文。楊杏園一死,當然不必再住在外面。所以對他搬回去,也不反對。於是一幢房子,兩天之內,裡面只剩下一具靈柩,把大門鎖了。這樣一來,這一幢房子,頓時變成淒涼愁慘之場。何劍塵和吳碧波一商量,不必久占住了富家的房子,就把楊杏園的葬期,趕快提前。這已是陽曆十月中旬,到了秋暮了。擇定了一個日子,邀了一班友人,就來移楊杏園的靈柩出城。他們是照李冬青所說的辦,用了一駕長途汽車,紮滿了鮮花,算是靈車,就把這個載著靈柩,車子上隨帶著八名杠夫。所有執紼的友人,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輛車一同走。

  吳碧波何劍塵要佈置墳地,同坐一輛車,先走了。出了永定門,汽車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。兩邊的柳樹,葉子都變成焦黃色。路外村莊上的樹木,在風裡吹著忽突忽突的響,露出許多疏枝。莊稼地上,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。有時樹著光禿禿的幾根高粱杆兒,被風搖得咯吱咯吱響。鄉下人家菜園裡,也是空撐著倭瓜架兒,垂著些乾柴似的枯藤。吳碧波黯然道:「這條道,我來三回了,三回不同。一回是清明來的,小路上杏花正開著。一回送梨雲,乃是大雪天。那兩回都不覺得怎樣。這一回恰好是滿天黃葉的殘秋,對著這淒涼的秋郊,我心裡很難過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送梨雲的時候,我們還議論著呢,不定明年今日誰送誰?不料不到兩年,我們又來送杏園。一句無聊的話,不料成了讖語。」

  吳碧波嘴裡,連吸兩口氣。歎道:「唉!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癡。」

  何劍塵搖搖頭道:「別提罷,我不忍向下說了。」

  兩人默然了一會,汽車開上小道,就到了同鄉義園。

  義園門口滿地的樹葉子。吳何二人下了汽車,足下踏了堆著的枯樹葉子,還發出一種唏喳唏喳的響聲。那位管理員還在這裡供職。他聽了門口汽車喇叭響聲,早在壁上搶了一件馬褂子加在身上,一面扣紐扣,一面走了出來,見了何劍塵,遠遠並了腳跟站定,比齊袖口,對著他就是三個長揖。然後笑著迎上前來。說道:「督辦,您好,兩年不見了。」

  何劍塵這才想起從前說的那一回笑話,現在要更正也來不及,只得答應了一聲「久違」。那管理員道:「前幾天有人到這裡看地,我還不知道是誰。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抬來了,我才知道是楊先生。這樣一個好人,不料在青年就傷了。」

  何劍塵隨便答應著話,便一路走進園來,只見各處的樹木,都剩了枒枒杈杈的空幹。梨雲墓上,罩著桔黃的草根。墓前栽的幾種樹,倒是長得好。雖然並沒有葉子,卻有兩丈來高,樹身子也有茶杯粗細了。那石碑和墳台相接的地方,被風卷來的落葉,也有黃的,也有紅的,也有赭色的,聚著一小堆,把墳台附近所栽幾本丁香榆葉梅的小棵花,都埋了半截。右邊地已創了一個大坑,砌了一層槨阝磚。有個工人,在那裡工作,另外一個人在那裡監督著。

  何劍塵認得,那是富學仁的大管家。他一見便鞠著躬。何劍塵道:「這幾天,你著實受累了。」她笑道:「那是應當的。一來楊先生是我們老爺朋友,二來又是我們少爺的先生,再說他待我們下人都不錯,沒有重說過一聲兒。替楊先生辦這一點小事,那算什麼?」

  何劍塵點點頭對吳碧波道:「公道未亡於天壤。我就覺得這種話不是金錢所能買的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在墳前墳後看了一番,吳碧波不由得「哎呀」一聲。何劍塵見他望著一塊石碑,倒退兩步。看那石碑上刻著大字,乃是「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」。吳碧波道:「前年春天我和杏園在這裡遇著,因為看見張君的墳墓,彼此傷感得很。不料今日,此碑還在。一同傷感的人,又要我們來傷感他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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