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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(4)


  何劍塵道:「這還不算奇。杏園的那一塊碑,你還沒有看見吧?我引你去看看。」

  於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楊樹下。見一塊雪白的石碑,斜靠著楊樹,立在浮土面上。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紅來塗了,上寫「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」。何劍塵一指道:「這兩幢碑一先一後,他們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杏園附近,還有個梨雲呢,比那位張君的夜台寂寞生活,又差勝一籌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不要去為張為楊嘆惜罷。知道我們死後,又是誰來給我們料理?」

  二人彼此談論,嗟歎不已。不多時候,靈車也就來了。一班杠夫,將棺材抬進園來,送殯的朋友,都在後面紛紛亂亂隨著,卻不見李冬青和何太太。朱韻桐早在人叢裡走上前,扯了吳碧波的衣袖道:「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暈了。何太太已坐了車回去,送她進醫院。我特意來給你們一個信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那是怎麼辦呢?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在這裡照料罷,你先回城去。事情鬧得這樣落花流水,實在不能再出岔事了。」

  何劍塵心裡很亂,出了門,坐上汽車,就催汽車夫開走。車進了永定門,何劍塵才想起一件事,並沒有打聽李冬青是到哪家醫院去了。除了自己太太而外,又不知向誰去打聽,只好坐了車子回家。到了家,坐著悶悶等候。悶不過,自己查著電話簿,向各家大醫院打電話去問,偏偏不是電話叫不通,就是沒有確實的答覆。鬧得坐又不是,站又不是。因為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,很怕他夫人受累,又出什麼毛病。一直到天黑了,何太太打了電話回家,問何劍塵回家沒有。這才問明就在這街口上一家醫院,偏因為它近,不曾想到。當時掛了電話,就匆匆的到醫院裡,問明房間,尋著推門進去。只見李冬青讓白被包住了,只有一張排紅的臉,蓬了一頭頭髮,偎在那白色的軟枕裡。她雙目緊閉,似乎已睡著。何太太坐在一邊看報,見了何劍塵也沒有起身,將嘴對床上一努,輕輕說道:「鬧了半天,這才睡了。你們一個人也不來,把我急死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她鬧些什麼?」

  何太太道:「倒沒有鬧什麼,就是嘴裡亂說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只見李冬青一翻身,閉著眼睛說道:「那豈不是無味的犧牲?你這樣辦,我良心上說不過去。」

  說了這三句,又寂然了。何太太道:「你瞧,她就是說這一類的話,好象就和楊先生對面說似的。先不是看護婦在這裡,我真聽得有些害怕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醫生怎麼說呢?」

  何太太道:「醫生說她受了刺激,醫院裡住一個禮拜,就會好的,不過我非陪著她不可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你自己的事,你不知道嗎?你怎樣能伺候病人?」

  何太太眼皮一撩,對床上一努嘴,低聲道:「不要胡說了。」

  正在這時,房門一推,看護婦進來了。何劍塵有話要說,又不好說,坐了一會,只得先回去。恰好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來了,說是墳僅今日大半天,可以築好。樹要到明春,才能補種。何劍塵道:「那都罷了,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裡,我只好讓內人陪著她。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你糊塗,嫂子哪能受那個累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大概不要緊。她不過是坐在一邊陪李女士而已。而且她也不肯回來,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裡。」

  朱韻桐正坐在一邊,拿了一張報看,吳碧波走上前,兩手撐了椅子,身子俯將下去,笑著輕輕的對她說話。何劍塵雖聽不出說什麼,也料吳碧波是請示去了,若是碰釘子,他一定不大好意思。於是背轉身,假裝了尋火柴抽煙。吳碧波忽然笑道:「勞駕,我明天再謝你。」

  何劍塵回轉身看時,只見朱韻桐已站起來,身子向後退了一退,微笑道:「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,她病了,我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,何必要你勞駕呢?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客氣一點,倒不好嗎?你們是相敬如賓哩。不過碧波向來是好說話的。」

  朱韻桐道:「何先生你又說俏皮話了。要知道我到醫院裡去是替何太太回來。何先生要謝謝我才對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你這話太老實了。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,彼此幫忙。朱女士現在幫了內人的忙,放這一筆債,將來讓內人去還債,那不好嗎?」

  吳碧波對朱韻桐笑道:「你不要說了。劍塵是有名的會說話的人,你和他鬥嘴,你總只有上當。現在我們無事,就到醫院裡看看去罷。」

  於是吳碧波就帶著朱韻桐到醫院裡去,催著何太太回家。何太太本也掛念她的那個少爺,所以不客氣,也就回去了。

  李冬青整整的在醫院裡睡了一個禮拜,人才回轉過來,身體雖然很疲乏,腦筋可復原了。她先是只知道有朱韻桐在醫院裡伺候她,卻不明白這裡面和她自己有沒有關係。一個禮拜之後,每日就看到吳碧波要到醫院裡來一趟。來了之後,而且是好久不走。李冬青心裡明白了,他們正是一對快要結婚的夫婦,那種日月,其甜如蜜,本來也就感到不大容易離開。最好的遊公園吃館子看電影的,總在一處。現在把朱女士整個的禮拜關在醫院裡,一定有許多好機會都給耽誤了,心裡老大過意不去。便對朱韻桐說,自己願一個人在醫院裡,請她不必在這裡。朱韻桐猜中了她的心事,哪裡肯走。

  又過了三四天,李冬青只好勉強搬出院來,依舊回到何劍塵家裡去住。在醫院裡看到吳碧波一對,到何劍塵家裡,又看見他們一對。一對是未婚的,一對是已婚的,各有一種風情。李冬青病裡無事,只是閑看他們的言語動作,來消磨自己的光陰,當時看了是有趣,倒是過後一想,又太難堪了。這個時候,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,已接連來了兩封快信,問她的究竟。何太太是不肯給她看。現在見她的病好了些,也未便久瞞著,只得告訴她了。

  李冬青也怕母親掛念,立刻回了一個簡單的電報。又勉強起來,寫了一封快信。因為這樣,她的宗旨立刻變了,急於要回九江去。就和何劍塵商量,請他陪著到杏園的墳上去一回。何劍塵以為她不能再受刺激,總是推諉。李冬青也明瞭他的意思,索性將此事一字不提。過了兩天,託辭說要雇一輛汽車,滿城訪一訪朋友。訪了之後,就要回南。何劍塵對於她這話,並不見疑。

  李冬青等汽車叫來了,提著一個小手絹包兒坐上車去。先在街上買了一些鮮花水果,檀香果酒之類,然後才告訴汽車夫出城。恰好這輛汽車,就是上次送何劍塵到義地來的,車夫是熟路,毫不躊躇,就開到義地裡來。李冬青是沒有到過這地方的,車停住了,四圍靜悄悄的,一點聲音沒有。義園門裡,一片敞地,兩隻長尾巴喜鵲和著七八隻小麻雀,都散在太陽地下找野食吃。人來了,它們轟的一聲,都飛走了。李冬青讓汽車夫拿了東西,就走進來。見靠北有一列矮屋,站在門外,先微微咳嗽兩聲,然後問道:「有人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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