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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(2)


  她說到這裡,又頓了一頓。她半月來憔悴可憐的面色,卻淡淡的帶了一點笑容。然後說道:「杏園被我一場披肝瀝膽的話提醒了,他很覺對不住史女士,便說『史女士這一去,不知道往什麼地方去了。若是她還肯回北京,本人決計向她求婚。』因此把史女士給他的信,也給我看了。那個時候,我雖然覺得痛快,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,只算是我們這段傷心史的迴光返照罷了。不過我一天不死,我決計把史女士找到,同在一處,過慘淡無聊的日子。」

  何太太聽說,不覺站起身來,握住了她的手,笑道:「李先生,你若是這樣辦,你積的德大了,將來自有你的好處。」

  李冬青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們還談個什麼因果嗎?」

  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,也就把話撇開。

  到了次日,已是楊杏園追悼會的日子,一直到了下午四點鐘,人已散淨,何太太雇了一輛馬車,將李冬青買好的四盆鮮花,一提盒水果,一路坐了車帶去。到了楊杏園寓所,門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,垂著白布球,被風吹得擺蕩不定。門外原是土路,橫七豎八,散了滿地的車跡。下得車來,只見牆上貼了很大的字條,「來賓請由西門向前進,領紀念花入內。」

  但是這個時候,西邊夾道門已經關上了。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還是由東門進去。前邊也是掛了青黃白布的橫披和長球。一進後面籬門,牆上就滿貼的是挽聯,大小花圈,靠了牆擺著。正面門戶盡撤,紮了孝堂,靠牆有一個大茶壺爐子,一張桌上,兀自陳列百十隻茶杯。孝堂上四壁的挽聯,是一副疊著一副,非常的擁擠,簡直看不出牆壁的本色來了。正中的靈位,幾乎是許多花圈,把它堆將起來。秋盡冬來,天氣是十分的短促,這個時候,已經是暮色蒼茫。院子裡帶著一片渾黃之色,孝堂上留了幾盞電燈,也是黃不黃,白不白,發著一種慘淡之光。李冬青一見一叢白色的鮮花裡,擁著一塊白術靈牌,上寫「故文人楊先生杏園之靈位」。不由得一陣心酸,雙淚齊下。

  何劍塵和富氏弟兄,自然是在這裡的。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,因為李冬青一人私祭,也前來幫忙。這時他們吩咐聽差,忙著把水果用瓷盤盛了,供在靈前,幾盆鮮花,也都放在靈位左右的花架上。因為這是何劍塵預為他留下的地位。那鮮花上,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綢帶,系在花枝上。綢帶上書明「故如兄楊杏園靈右,義妹李冬青敬獻」。花果陳列得好了,將一隻古鋼爐的沉檀焚著,重新沏了一杯香茗,放在一張茶几上。於是大家商議了一會,恭推富家駒吳碧波司儀。

  他們站在靈位的左右,先喊主祭人就位,李冬青穿著一身黑衣裙,站在靈位前兩三尺的所在。先獻花,朱韻桐拿了一束鮮花,遞到李冬青手裡,李冬青一鞠躬,插在桌上花瓶裡。第二是上香,朱韻桐遞了一束小檀香條給李冬青,李冬青又一鞠躬,添在爐裡。最後進茗,朱韻桐將茶杯送到她手上,她雙手高舉呈到桌上,退後一步,三次鞠躬。李冬青進茗已畢,司儀的就呼主祭者致敬,讀祭文。李冬青又行個三鞠躬禮,便低著頭靜默。這個時候,靈位上放著楊杏園的一張半身大像,兀自向人露著微笑。香爐裡的沉檀,蓬蓬勃勃,向半空裡卷著雲頭,伸將上去。那半身像被煙擋著時顯時隱。

  何太太拿著謄寫清楚的祭文,在李冬青的右手前兩步站著。略一鞠躬,將祭文高舉念了起來。她倒不曉得念祭文的老腔調,只是讀書一般,把祭文清清楚楚讀將起來。這樣讀法,大家倒是聽得很明白。李冬青始終不曾抬頭,一篇祭文念完,胸襟上點點滴滴添了許多淚痕,吳碧波見她呆立著,面向裡,喊道:「李女士,已經祭完了,請裡面坐,談談罷。」

  何太太也覺她是傷心極了,牽著她的手,蠻拉到楊杏園舊臥室去坐。

  李冬青一句話不說,總是牽線一般的下淚。何劍塵道:「李女士,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。就是杏園在日,他和我說過笑話,說他死後,要埋在西山腳下。但是我的意思,埋在義地裡為宜。因為他還有老太太在堂,保不定是要遷樞回南的。況且那義地裡,有一位梨雲女士,正好作他九泉的伴侶。論起交情來,我們都是好友。不過女士和他多一層兄妹之情,還是取決於李女士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當然暫葬在義地裡。萬一不遷回南,我們在他墓上栽些花木。也有管園的人管理。若葬在西山,日子一久,朋友四散,那就無人過問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也以為葬在義地裡比較葬在香山好。既然李女士也是說葬在義地裡,我們就決定這樣辦。劍塵,我們明天抽大半天工夫,先到義地裡去看一回,然後再佈置一切。」

  何劍塵還未曾答言,李冬青就說道:「我反正沒事,我也可以去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路太遠,不必去。等送殯的時候,李女士再去罷。」

  李冬青不明原因,問道:「有什麼關係嗎?」

  何劍塵望著吳碧波道:「你瞧那種地方,又在這種暮秋天氣,你以為如何?」

  吳碧波點了點頭。何太太道:「你們不必打啞謎了,李先生還不知道你們什麼用意呢?李先生,你猜他們什麼意思?他們以為那地方遍地都是墳堆,你看了是很傷心的。你少去一趟,就少流一回眼淚了。」

  李冬青默然,半晌,歎了一口氣道:「事到如今,哭死也是無益,我又何必呢。」

  說時,手撐在桌上,扶著額際,兩目直看了桌面,竟象睡著了一般。何太太道:「李先生,你很疲倦了,我們回去休息罷。」

  於是牽著她的手,她也隨隨便便,跟了她低頭走去,對何吳等都未曾打一聲招呼。不過出孝堂的時候,回頭對靈位上的楊杏園像望了一望而已。大家都覺得這一回追悼,是異常慘淡,都也沒說什麼。可是不多一會兒,李冬青又慢慢走回來了。何劍塵道:「李女士丟了東西嗎?」

  李冬青搖搖頭,輕輕的說道:「不是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有什麼話要說嗎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沒有什麼事。不過……」

  說時,對朱韻桐淡淡一笑道:「我好象有什麼事要對你說似的,可是我又記不起來。我這人怎麼回事,恍惚得很。」

  朱韻桐眼珠一轉,心裡很明白,便笑道:「密斯李請回去罷。待一會我也來,我們有話再說罷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好,我在何太太這裡等你。喲!何太太呢?我們同走啊!」

  朱韻桐道:「她不是和密斯李一路出去的嗎?大概她還在門口等你哩。」

  李冬青又淡淡一笑道:「哦!是的。」

  點了點頭,匆匆的就走了。吳碧波問朱韻桐道:「她有什麼事要對你說?」

  朱韻桐道:「我哪裡知道。我看她神經有些錯亂,就因話答話,敷衍了她走,好回去休息。你看她連同一路出大門的人,她一轉身就忘了,不是失了常態的一個明證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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