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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 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(4)


  楊杏園說話時,看見走廊盡頭,還有一張長椅,一挨身就坐下去了。史科蓮道:「楊先生,看你這樣子,很累,藥還沒有拿吧?我給你拿去,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覺得坐一下也好,便拿了錢讓她到配藥處去取藥。她把藥取來,一直等到楊杏園上了車,將藥瓶子交到他手裡,然後自己雇車回家去。

  到了家,一直就回到祖母屋子裡去。一看史老太太,還是睡著的,就不作聲。就是剛才看見楊杏園的事,本來要完全告訴她,也就一字不提。順抽了一本書,也坐在床面前看。她在學校裡拿回來的書,本都擺在一張小條桌上。另外有一個小匣子,就盛著自己一些來往的書信,以及賬單之類。這時剛伸手到桌上去拿,只見書都擺列得參差不齊,好象有人動了。再看那個匣子,蓋子並沒有合攏,露出一條縫,在那縫裡,正好露出一截信封。自己的東西,向來是收得好好的,何以會這個樣子呢?抽開蓋來,只見裡面,文件亂七八糟,原來分類整理的,這全都變動了。這用不著清,一定他們曾來搜查文件。想到這裡,不由自己冷笑一聲:「我一點錯處沒有,哪怕你們查。就是有錯處,我早也收起來了,還會讓你查著嗎?是誰來查了,祖母一定知道的,等她醒了,她一定會說,先且不要問她。」

  因此也就安然放心,沒有擱在心上。

  不料史老太太病就由此加重,睡了老是昏迷不醒。史科蓮一急,更不能掛記旁的事了。但是從這天起,余家人見了她,都帶一種冷笑的樣子,越來越凶,竟會當面說起俏皮話來。有一次,又是到茶水灶上去沖水,走三姨太太房後過。三姨太太隔了窗子,看得明白,她提高嗓子說道:「而今是改良的年頭,女孩子什麼不知道,先就談自由戀愛。見了人鬼頭鬼腦,好像二十四分老實。一背轉身,和男朋友酒館進旅館出,有誰知道。女孩要到外面去讀書,都是假,要結交男朋友倒是真。」

  史科蓮聽三姨太太這種話音,分明是罵自己。好在自己早已知她們有這種閒言閒語的,卻也不睬她。那三姨太太又道:「來來往往,那也罷了,為什麼還要把這種事寫在信上,不怕糟塌筆墨嗎?」

  史科蓮聽到這裡,心裡一動。剛才搜檢我的信件匣子,就是她嗎?但是我自信沒有什麼虧心事,也沒有什麼文件,可以做她們的話柄,她這句話,從何而來。無奈自己不能問她,也只得罷了。上了一壺水回房來,重新把木匣打開,將信件查了一查,想起來了,內中有兩封楊杏園寫來的信,已經不見,一定是他們拿去了。這信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話,並不涉於曖昧事情,這有什麼可以說的。若要捉我的錯處,除非說我不該和男子通信,其餘的話,我是不怕的。檢著信件,靠住桌子,發了一會子呆。只見史老太太躺在床上,還是雙目緊閉,昏昏的睡覺。兩個顴骨,高高的挺起,越發見得兩腮瘦削。在顴骨下面,微微的有一層慘淡的紅暈,那正是溫度增高,燒得那種樣子。人睡在被裡,一呼一吸,兩脯震動得那蓋的被也微微有些震動。就只這一點,看去病人無恙。不然,老人家直挺挺的睡著,真不堪設想了。

  史科蓮一想,自己因為有一個祖母,所以不得不寄人籬下。自己總想奮鬥一番,找點事業,來供養老人家。現在一點成績沒有,倒惹了一身是非,而且老人家也是風中之燭。想到此,眼睛一陣熱,淚珠兒突然落下來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房門一推,余瑞香伸進半截身子來。輕輕的問道:「姥姥睡了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老人家的病,怕是不好,睡了老是不知道醒。」

  余瑞香就輕輕進來,說道:「表妹,老太太在病裡頭,遇事你忍耐一點。她們說什麼話,你只當沒有聽見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這話從何而起?」

  余瑞香道:「你又何必瞞我呢?剛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裡,看見你過去,她才嚷起來。我知道你對於她說的話,心裡是極不痛快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到府上來,實在是因為奶奶的關係,不然,我何必那樣不知恥的來打攪呢?既然三姨太太不高興,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塊兒搬到醫院裡去住。」

  余瑞香拉著她的手道:「你瞧瞧你,這樣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。我來說是好心,不要錯會了我的意思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表姐說的是實話,我說的也是實話。你想三姨太太說的那種言語,我聽了還不打緊,若是她老人家聽見,那還了得嗎?不如搬出去,省得老人家心裡多加一層不痛快。」

  余瑞香望著床上便說道:「呆子,人是這個樣子了,還搬得嗎?」

  說到這裡,又微笑了一笑,低聲說道:「你這個人作事,也不仔細,究竟露出一點馬腳來。」

  史科蓮聽說,臉就是一紅,便板住面孔道:「說話是說話,玩笑是玩笑。你說,我有什麼馬腳露出來?」

  余瑞香道:「你總是這樣不服氣。」

  因在身上一掏,掏出一封信來。史科蓮一看,正是楊杏園給她的。便冷笑道:「這就算是露了馬腳了嗎?不見得吧?」

  余瑞香道:「男女來往通信,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麼事。但是你這信上,無緣無故寫幾句詩在上面作什麼?」

  史科蓮道:「並沒有題什麼詩句呀,你這話從何而起?」

  余瑞香笑道:「你這就不對了。為什麼對我也不說實話哩?」

  於是掏出信來,將信的反面給史科蓮看道:「這不是,是什麼?」

  史科蓮一看,乃是寫洋文的橫格紙,上面寫了兩行字是「當時我醉美人家,美人顏色嬌如花。今日……」。又有一行字是「今夕何夕,遇此良人」。反過一面,正是楊杏園寫來的一封信。這才想起來了,不錯,前些時候楊杏園的來信,是有一張洋文紙的。但是,當時看這面的信完了,就完了事,匆匆的仍折疊著捅進信囊裡去,決不料信紙那邊,還題有什麼詩句。要說這詩是另一個人寫的,可沒有這種道理,因為這字的筆跡,和楊杏園的字是一模一樣,絲毫不差。但是楊杏園為人端重不端重,那算另一問題,自己並沒有和楊杏園在哪裡醉過一回。況且他對於本人的正式婚事,還避之惟恐不及,哪會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句子前來挑撥。因此一想,未免呆住了。

  余瑞香見她呆呆的,倒以為她是不好意思,話也就不好繼續的向下說。便笑道:「男子漢寫信,總是儘量的發揮,沒有一點含蓄的,這也不能怪你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老實對你說,他寫的這幾行字,不是你今日提起,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。他是什麼意思,我簡直猜不透,非寫一封信去問他不可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你是真不知道嗎?那倒不必去問人家,問起來反會感到不便。我想朋友來往得熟了,在書信上開一兩句玩笑,這也是有的,不算什麼稀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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