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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 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(3)


  何劍塵道:「一切一切,你都放得下手嗎?」

  楊杏園被他問到這裡,不覺心裡一動,半晌沒有答應出來。對著何劍塵點了一點頭道:「長城萬里關山在,天下如今不姓秦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解得透澈,算你覺悟了。我來問你。……」

  何太太道:「你兩個人鬧些什麼?儘管打啞謎,我一點也不懂。還要望下說嗎?我給你膩死了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不但你不懂,就是把你老師李女士請來,也不能全懂。」

  何太太道:「要說就說,要問就問,為什麼要那樣文謅謅的?我覺得真有些酸味。」

  何劍塵對楊杏園道:「你聽,這也是催租吏打斷詩興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不談也好,若是老掛在口頭,那真成了口頭禪了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當然是口頭禪,難道還是心頭禪不成?我來問你,設若李女士來了,你能不能轉一個念頭,當為空即是色呢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她決不能來,就是來了,我也是不更改態度的。」

  何劍塵聽說,對他夫人望了一望。何太太笑道:「楊先生,你這話說得不大好,將來要露馬腳的。現在李先生已經來了信,說是一個月之內,准到北京來。你要是滿口要做和尚,豈不讓她傷心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種話,沒有真憑實據,我是不相信的。」

  何太太忍不住了,在衣袋裡一掏,掏出一封信來,交給楊杏園,笑道:「請你看一看,這是她本人的親筆,我們能撒謊嗎?」

  楊杏園抽出信箋一看,果然是李冬青親筆,約定一個月之內就來,請何太太給她預備一間住房。信很簡單,並沒有提到別的什麼,也沒有說為什麼要來。將信交還何太太道:「這很奇怪,好象只有她一個人要來。究竟為著什麼呢?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敢猜個九成九,必定是給你作媒來了。我們在家裡研究了一天,以為她決計不是自己答應你的婚事。要是她自己答應你的婚事,寫一封信來一切都解決了,何必自己來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說得很對,然而未免多事了。」

  說畢,頭便靠在沙發上的高頭,微微歎了一口氣。何劍塵道:「前後你陪兩批客談話,未免太累了。你好好的休息罷,我們去了。明天上午你務必到陳大夫那裡瞧瞧去,不要自己誤自己的事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人沒有不怕死的,我為怕死起見,也要趕快去醫治的,這倒不會誤自己的事。」

  他說時,已經站起身來。何劍塵道:「你就躺著罷,用不著你送了。」

  他夫婦二人,告別而去。

  楊杏園真個覺得累了,一歪身躺下,便睡了一大覺。醒來時,只見書桌子上,放著兩樣裝璜美麗的錦匣,拿過來看時,一匣子是西湖藕粉,一匣子是杭州白菊花。匣子旁邊,放著一張史科蓮的名片。那名片上寫著「杏園先生,尊恙請多珍重。送來微儀兩樣,極為可笑,聊表敬意而已。」字是用鋼筆寫的,大概就是出去以後,買了就叫人送來,掏了隨身的自來水筆,寫了這幾個字。聽差恰好進來,楊杏園便問東西是誰送來的。聽差道:「你睡著了的時候,史小姐又來了,她走到前院,把東西交給我,又去了。我見您睡著了,只虛留了一聲,沒怎麼樣留她。」

  楊杏園知史科蓮困難,受了她這兩樣東西,老大過意不去。但是東西已留下,也無可如何了。到了次日,自己急於想病好,便在早上九點鐘到陳永年醫院去診治。正好看病的人多,只好在候診室裡坐著。不料坐不到五分鐘,史科蓮也來了。楊杏園很詫異,便上前問道:「密斯史,怎麼你也來了?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們那兒到這裡很近。家祖母也想到這裡來醫治,讓我先來打聽住院的規矩。楊先生今天可好些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還是這樣。還沒有看,究竟不知道是大病潛伏在身上不是?」

  史科蓮道:「若是病症不輕,我很主張楊先生住院。有醫生和看護婦照應,總比住在別人家裡好得多。就是我因為路近……也可……以多來探望幾回。」

  說這話的時候,聲音低微極了,斷斷續續,幾乎聽不出來。楊杏園道:「是不是住院,我自己也沒有把握,只好聽大夫吩咐罷。」

  說到這裡,診病室裡出來一個治眼疾的,院役就叫楊杏園進診病室裡去診病。一推開門,圍著一個花布六折屏風,那陳永年大夫,穿了一身白布衣服,坐在屏風邊,圓圓的臉兒,沿上嘴唇蓄著一小撮短鬍子,架著大框眼鏡。見了楊杏園進來,只略微點了點頭,用手指著面前一張方凳,讓人坐下。桌上本放著一張掛號單子,他一面看那單子,一面拿桌上的聽脈器,將兩個橡皮管的塞子,向耳朵裡一塞。

  楊杏園知道要聽聽胸脯面前的,便將衣眼的鈕扣解開了。他拿了那個聽脈氣的頭子,在胸口,乳旁,兩助,各按了一按。摘下聽脈器,拿了一個小測溫器,便交給楊杏園口裡銜著。大概也不過兩三分鐘,取出測溫器,舉起來就著陽光看了一看。於是抽了鋼筆,便將桌上銅尺鎮壓的紙單,抽了一張,連英文帶漢字,橫列著開了四五行,就對楊杏園道:「這不要緊,吃兩瓶藥水就好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肺病嗎?」

  大夫偏頭略想了一想,說道:「大概不是。」

  說話時,已經按了鈴,叫了院役進來,把配的單子交給他,隨對他道:「傳十二號。」

  楊杏園看這樣子,只六七分鐘的工夫,病已看完了,只得走出來。一出門,卻是一個治爛腿的進去了。楊杏園國問院役道:「你們這兒,幾位大夫?」

  院役道:「就是我們院長一個人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內科外科小兒科花柳科全是你們院長一個人包辦嗎?」

  院役笑道:「是的,忙也就是早上這一會兒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們早上能掛多少號?」

  院役道:「總掛四五十號。」

  說這話時,史科蓮已迎上前來,問道:「楊先生就看完了嗎?真快。」

  楊杏園笑著點點頭,因道:「你看這廊下長椅上,還坐著十三四位呢,他要不趕快一點看,兩個鐘頭內,怎樣看得完?怪不得治外科另外要手續費,因為看一個外科要看好幾個內科,實在是耽誤時間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院長很有名,這醫院也很有名,何以這樣馬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因為有名,他才生意好。生意好,就來不及仔細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看醫院外面,很大一個門面,倒不料裡面就是一個大夫唱獨腳戲。楊先生打算怎樣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的朋友,都說這裡好,所以我老遠的跑來。這位陳大夫,本事是有,不過只憑四五分鐘的工夫,就說能診斷出我的病來,我不大相信,吃了這藥下去再說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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