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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 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(5)


  史科蓮道:「表姐,連你對我都不相信,這旁人就更難說了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得啦,這一樁事把他掏過去算了,老提他作什麼?我看姥姥的病,越沉重了,應該換一個大夫來看看才好。」

  史科蓮皺了眉道:「我現在一點主意沒有了。先是請中醫看,中醫看了不好,改為西醫,西醫還是看不好,依舊得改中醫。這樣掉來掉去,沒有病,也會吃藥吃出病來。我看現在就是用西醫醫治到底吧!」

  余瑞香道:「我們是隔了一層的人了,不敢硬作主。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,那就決定這樣辦罷。」

  說到這裡,三姨太太卻和余瑞香的父親余梅城來了。余瑞香的繼母余太太也跟在後面。史科蓮向來是不很大和他們見面的,這次回到餘家之後,因余梅城常來看岳母的病,倒是多見了兩回。余梅城覺得她祖母一死,更是可憐,卻也很親愛的說了兩次話。

  這時史科蓮迎上前去,叫了一聲姑丈,卻不料余梅城的態度,大為變更,板著臉要理不理的樣子,只鼻子裡哼了一聲。也不問史科蓮,老人家的病如何,卻是自己走到床邊,伸手撫著史老太太的額角。回過臉來對二位夫人搖了一搖頭道:「這樣子,老人家不中用了。支出一筆款子來預備後事罷。瑞香,你在這屋子裡多坐一會,不要大離開。有什麼變動,就來告訴我。』他說這話,臉卻不朝著史科蓮,三姨太太卻對余瑞香笑道:「只管在這兒坐,可別亂翻人家東西。有些東西,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。」

  說著,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。余太太是無所謂,看是來敷衍面子的,並不作聲,跟著來跟著去。史科蓮明知道這話是暗射她的,無可奈何,只得忍受著。若在往日,拼了和他們翻臉,也要說幾句。無奈祖母的病,十分沉重,一心只望老人家化凶為吉,對於這種謠言,也只好由他。余瑞香和她同坐了兩個鐘頭,先說些閒話,慢慢的又談到那封信的問題。後來余瑞香道:「我是聽見梅雙修說,李冬青要給你作媒,這話是真嗎?若是真的,我倒贊成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心裡已經碎了,你還有心和我開玩笑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我不是和你開玩笑,我是實心眼兒的話。那位楊杏園先生,我倒也見過,似乎是個忠厚少年。他的生活能力,也還可以,不至於發生問題。姥姥這大年紀了,你還能倚靠她一輩子不成?設若她有個三長兩短,你的前途,也有個歸宿。要不然,我也不說這句話,姥姥的病,到了極點了,你不能不早點打算盤。今天廚子上街買菜,回來說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望著史科蓮,又微微一笑。史科蓮忽然想明白了。是了,今天早上到醫院裡去看楊杏園,曾送他上車,一定被廚子撞上。怪不得今日一回家,門房裡就在自己身後有一陣嘻笑之聲。今天他們對我的輿論格外不好,大概就是為這事引起來的了。便正色道:「不錯,我今天是到醫院裡去看望過姓楊的,我自信是正當的行為。」

  余瑞香笑道:「你這人真是多心。我是一番好意,才這樣把直話告訴你,你倒以為我是說你不正當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並不是說你,我也不是說哪一個。但是這種行為,我是知道為社會所不能諒解的,那也只好由他了。」

  余瑞香笑道:「你的心裡正難受,不要再提這個了。坐在這裡,也怪悶的,我們來下一盤象棋,混混時間。」

  說著叫了老媽子取了棋子棋盤,就擺在床面前一張茶几上。史科蓮道:「我心裡亂極了,哪裡還能安下心去下棋。」

  余瑞香道:「原是以為心裡亂,才要你來下棋,好混時間。」

  史科蓮也是覺得無聊,只好由著她。但是下不到四五著棋,史科蓮已經就把土象破了一半。余瑞香下了一個沉底炮去將軍,史科蓮只知道撐起士來,卻不走士路,把士撐到象眼裡。余瑞香道:「你是怎樣走的?士走起直路來了。」

  史科蓮兩個手指頭,夾著一個棋子,卻不住的抖戰。勉強笑道:「我實在心慌得厲害,沒有法子下了」。說著,就把棋子一推,兩隻手伏在棋盤上,頭又枕著兩隻胳膊,好象是要睡。余瑞香見她這樣,知道她心裡已是難過萬分,便不下棋了。將手推了一推她道:「不許只是想心事了。吃飯罷,我去叫把我的飯開到這裡來,我們兩個人吃。」

  史科蓮正怕見余家人,她說在屋子裡吃飯,正合其意。這一天,兩個人吃飯在一屋裡,談話也在一屋裡。十個月以來,姊妹們的感情生疏已極,這樣一來,又似乎恢復原狀了。

  這天過去,病人依然是昏睡,沒有大變動。到了次日清晨,便是陰雲暗暗,不曾有日光放出。這已是七月下旬,西風吹將起來,陰天格外涼快。風吹在院子裡樹上,樹葉子吹得沙沙作響。史科蓮一肚皮心事,一早就醒了。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褂,便在院子裡背靠著樹,兩手互相抱住,抬頭看那樹葉子翻動,卻發了呆。伺候余瑞香姊妹的胡媽,正來問病,見史科蓮一清早就靠著樹發愣,也覺得她心裡一定異常難過,不免也動了側隱之心。便道:「史小姐,您老太太病了,您應該保重一點。為什麼這一早響,就出來站住。院子裡又颳風又下雨,您不怕招涼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哪裡下了雨?」

  胡媽道:「您不瞧瞧地上?」

  史科蓮低頭一看,果然,院子裡面的磚塊,和花盆上的葉子,都已濕了。這裡並排的兩棵樹,樹蔭底下,卻依舊是幹的。幹濕顯然,這裡倒成了一個白圈圈。不覺失聲道:「下雨了,我倒一點也不知道。」

  於是走到村外抬頭一看,那半空中的雨,細得象煙絲一般。風一吹,無千無萬的小點,攢成一團,向人身上撲來,格外有一種涼氣。史科蓮一人自言自語的道:「斜風細雨,好淒涼的天氣。」

  胡媽聽說道:「你說天氣涼,為什麼還穿了一件褂子,站在院子裡招涼哩?涼了可真不好,進來吧?」

  史科蓮也覺手涼如鐵,便帶胡媽一路進去看史老太太。胡媽卻通她換了一件褂子,另外還加上一件坎肩。史科蓮笑道:「誰也不理會我會害病,要你這樣掛心。這就冷了,在大雨裡頭拉車的,那不是人嗎?」

  胡媽還沒有答話,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說了。說道:「我不冷,倒是想點茶喝。」

  史科蓮聽說,連忙伏到床沿上,連叫了幾聲奶奶。史老太太披著蒼白的頭髮,微微睜開一線目光,哼了兩聲。史科蓮道:「你老人家覺得心裡舒服些嗎?」

  史老太太在被裡伸出一隻枯蠟似的手,讓她握著,微微的點了一點頭,慢慢的拖著聲音道:「好一點了,我要茶喝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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