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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一榻禪心天花休近我 三更噩夢風雨正欺人(2)


  史科蓮出了門,坐著車子,一直就向楊杏園寓所來。到了那裡,前面富氏弟兄,早已上學去了,史科蓮故意把腳步放響些,踏著地的得的得響,接上又輕輕咳嗽了兩聲,站在走廊上停了一停。這時走出來一個聽差,伸頭一望,便笑道:「史小姐,您好久不來了。」

  史科蓮點頭笑了一笑,問道:「楊先生病好些嗎?」

  聽差道:「倒是好些,現在看佛經呢。您請裡面坐。」

  他就在前面引路。走到後院,就聞到一陣沉檀香氣,在空飄揚。簾子靜靜的垂下著,一點聲息沒有。就在這時,楊杏園在屋子裡,笑了出來。史科蓮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,比往常到這兒來不同。臉上先是一陣發熱,不覺低了頭。因問道:「楊先生不大舒服嗎?家祖母也是人不大好,讓我前來看看您。」

  楊杏園把她讓到自己屋子裡來坐,自己卻坐在一張沙發榻上。史科蓮見他穿了一件嗶嘰長衫,亂蓬蓬的一頭長髮,兩勝顯出蒼白色,瘦削了許多。那榻上幾卷木刻大本書,又是一串黃絲線穿的佛珠。看那樣,那書就是佛經了。案上古鼎裡,正燃著一撮細檀木條子。史科蓮笑道:「這久不見,楊先生佛學的功夫,又有進步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病裡頭借這個消磨光陰罷了。」

  說這話時,聲音似乎很急促。

  史科蓮道:「您躺躺吧,不必客氣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要緊,有人談談我倒願意坐起來。」

  史科蓮此來之目的,是在問病,但是仔細的盤問,又象過於關切,似乎不便。除了這個又沒有什麼話可說,反而沉默起來。楊杏園見她如此,便問道:「快開學了嗎?」

  史科蓮見他忽然談到學校去,倒以為他又有什麼資助的意思。便道:「倒還有兩個星期。現在經濟方面,比較活動一點,倒可以安心讀書了。」

  說了這句,依舊是默然起來。史科蓮走近前,拿了一本佛經,翻著看了一看。

  楊杏園道:「史女士,這上頭的話,也懂嗎?」

  史科蓮搖著頭笑道:「一點也不懂。倒好象譯音的外國人名地名一樣,都是在字面上看不懂的。楊先生看這個看得很有趣,就奇怪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研究佛經,不是趣味問題,要看這人有緣無緣。」

  正說到這個緣字,外面院子裡,早有人叫了一聲杏園。楊杏園一聽,是何劍塵的聲音,便道:「請進罷。」

  何劍塵走進,何太太也來了。何太太一見史科蓮,連忙走上前,拉著她的手笑道:「你早啊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家祖母也病了。昨天到同仁堂去抓藥,遇到這兒的富先生,他說楊先生也是身體不舒服,所以我一早就來看看。我也是剛到呢。」

  何劍塵只和她稍微周旋了兩三句話,因對楊杏園道:「今天怎麼樣,你覺得舒服一點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舒服一點了。不過沒有氣力,想照常工作還是不行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既然如此,你就躺著罷,都不是外人,不能說你是失禮節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坐坐也好。有人談話,心裡一痛快,就忘記疲倦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就老早的來,很晚的去,整日的陪你談話罷,讓你精神上多痛快一點。」

  何劍塵本是一句無心之言,但是說出來之後,何太太下死勁的盯了他一眼。何劍塵忽然醒悟過來,才想到自己的不對,連忙說道:「你這病應該切實的瞧瞧,不要馬馬虎虎,喝點藥水就了事。頭回他們不是介紹一個陳永年大夫嗎?我勸你明天可以去看一趟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過兩三天再說罷,真是不見好我就瞧去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個陳大夫醫院,可在東城,這兒去,不見得遠嗎?」

  何劍塵道:「只要把病瞧得好,路遠倒是不要緊。杏園你明天早上去試一試罷。」

  楊杏園卻也同意,點了點頭。史科蓮還要上學校去拿東西,不敢耽誤久了,馬上要告辭,大家挽留,也挽留不住。

  史科蓮去了之後,何劍塵笑道:「你們的友誼不錯啊,她來探病,比我們倒先到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真是騎驢撞見親家公,知道你非說閒話不可。但是都敞開來說,朋友交情是朋友交情,婚姻關係是婚姻關係,不能因為史女士到這兒來了,就是婚姻問題有了進步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剛才你們談些什麼呢?我仿佛聽到什麼有緣似的。」

  何太太皺了眉道:「你這個說話,真是有些不知進退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不要緊的,不要緊的,事無不可對人言。不錯,我是提到了有緣無緣這一句話。但是我所謂有緣無緣,是指學佛而言,並不是說別的什麼事情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人家來探問你的病,你倒對人談一陣子佛學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可不是!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從前維摩有病,我佛差天女前去散花,群弟子圍坐,道心堅定的,天花就撒不上身。你呢?」

  楊杏園微笑道:「我雖然不敢說道心怎樣堅定,但是在這一刹那間,果然有個天女前來散花,我想這天花不會撒到我身上來。」

  何劍塵微笑道:「果然是真嗎?你剛才和史女士說話,你的坐相是怎樣的,你還照那個樣學給我看看。」

  楊杏園聽說,便收住笑容,正著胸襟,目不斜視的,垂了頭坐在軟榻上。左手上拿著佛珠,就一個一個的,用大拇指頭掐著。何劍塵笑道:「好,這個態度不錯。我來問你,你為什麼不動心?」

  楊杏園道:「絮已沾泥便不飛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不帶一點強制的性質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蠶到三眠哪有絲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這樣說,你不是逃禪,你是無可奈何而出此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閱盡滄波自到天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現在還在半渡吧?」

  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裡,揚眉微微一笑道:「天外靈峰指顧中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決定出家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石自無言豈有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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