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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回 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 禪關擁雪僻地更逢僧(4)


  吳碧波明知道他這些話,是把一切世事看空,全不掛在心上了。可是眼睜睜一個至好的朋友,就這樣斬斷情緣,和這個世界,絕無關係,另外成了一種人,究竟心裡也覺著黯然,微微的歎了一口氣。說道:「既然如此,我也就不說了。我們朋友還是朋友,我希望你以後常常去會我。」

  張敏生道:「那自然可以。」

  說時,抬頭望窗外一看,說道:「雪已經住了,你二位快走罷。再過一會,又下起來,天色一晚,就不好走了。」

  楊杏園很知趣,立刻逼著吳碧波告辭。吳碧波道:「我聽說老方丈,道德很高,能不能引我們見一見。」

  張敏生道:「見了也無甚可說。出家人是不講應酬的,不必見罷。」

  吳碧波沒法留戀,只得告別出來,一走出大門,那兩扇廟門,就砰的一聲關上了。吳碧波道:「咳!這個人竟是鐵打的心腸,一點情義都沒有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他大概因為是初出家,怕道力不堅,就容易搖動,所以不得不如此。」

  說著,各人又歎了一口氣。倒是楊杏園十分欽慕,回得家去,做了一篇《雪寺訪僧記》,登在報上。

  這一篇記,恰好被蔣淑英看見了,她這才知道張敏生做了和尚。她仔細一想,張敏生本是一個有血性的青年,從來都說要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,並沒有這虛無寂滅的意思,現在突然改變了態度,不用說,一定是為著我和他脫離關係,受了刺激,所以把世事看破了。好好一個青年,為了我拋棄一切,跑到破廟裡去吃苦,學業也丟了,家庭也丟了,一生的幸福也丟了,實在可惜。由可惜這一點,又慢慢想到張敏生許多好處,自己無故的拋棄他,實在沒有理由。這樣一想,心裡非常難過。她是早上看的報,由早到晚,人就象臟腑裡有病似的,說餓不是餓,說渴不是渴,只是一陣一陣心裡放著一團熱氣,鬱結一般。

 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晚飯也沒有吃,便倒到床上去睡了。睡也睡不著,那無情的眼淚,只在心裡一刻悔恨之間,便湧泉似的流了出來,把一隻白綾蘆花枕頭,染濕了大半邊。再又回想到洪慕修,雖然有幾個錢,又是個外交官,究竟年歲比張敏生大多了,論起學問人品來,也不如張敏生。自己圖了物質上的享受,犧牲了真愛情,犧牲了學業。甚至於許多的朋友,都以為我無情無義,看不起我,於是又犧牲了人格。越想越不對,越想越悔,再想張敏生對我很平淡,也還罷了。偏是他又出了家,不說我良心上過不去,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啦?想到這裡,就萌了死念。看見桌上,有一把剪刀,猛然間爬起來,便拿在手上打算自殺。當她伸手拿著剪刀之時,恰好洪慕修從外面走進房來。說道:「你不是不舒服要睡嗎?怎樣又爬起來了?」

  蔣淑英道:「我睡不著,起來要茶喝呢。」

  洪慕修和她說話之時,一看她臉上淚痕狼藉,很是詫異。又見她手上拿著一柄剪刀,只向身後藏掩。連忙上前,將剪刀奪了下來,握著她的手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,瘋了嗎?」

  他不問猶可,洪慕修一問,蔣淑英哇的一聲,哭將出來。洪慕修摸不著頭腦,說道:「好好的,怎麼樣鬧起來了?真怪呀。」

  蔣淑英倒在床去,便伏在枕頭上,只管息率息率的哭。洪慕修坐在床沿上,側著身子,一隻手握住她的手,一隻手給她理鬢髮。低著頭,輕輕的問道:「你倒是說,為什麼事受了委屈。只要是我錯了,我都可以認錯。」

  蔣淑英這一團委屈,怎樣說的出來?說出來了,又顯然是不滿意于洪慕修。所以問的他儘管問,哭的還是儘管哭。洪慕修頓腳道:「這真是急死人了。你一句話也不說,倒儘管是哭,這樣拚命的哭,就哭出道理來嗎?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不要誤會了,我並不是埋怨哪一個,也沒有受哪一個的委屈。我想我的事做錯了,心裡難受。」

  洪慕修聽她的話音,已經明白了一半,故意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做錯了?我很不明白。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不明白就算了,也不必問。」

  洪慕修道:「你鬧到這個樣子,我怎能不問哩?你設身處地和我想一想,能夠不問嗎?」

  蔣淑英道:「你把桌上那個報紙的副張,仔細看一看,你就明白了。事到如今,叫我說什麼呢?」

  洪慕修聽了她的話,當真捧著報仔細看了一看。當他看到那篇《雪寺訪僧記》,上面有幾句說:

  據友好相傳,上人之所以皈依我佛,情海歸搓,實亦有托而逃。但言及于此,上人合十稱佛,作拈花微笑狀,不及一字耳。是真大解脫歟?抑其蘊悲苦於中,以減口率歟?不可知也。雖然,上人愈如此,愈令旁觀者歎息痛恨情場多不平事。塵海茫茫,使果有其人。一問上人身居蕭寺,閉門於深雪之中,亦有所動於中否?色即是空,我悟矣。

  洪慕修看了這幾句話,知道蔣淑英受的刺激太深,便對她笑道:「你理他呢。據我看,這一定是人家弄詭計的,來破壞我們的幸福。這出家是迷信的事,那姓張的是個學科學的人,和這些迷信,冰炭不相投,他怎樣會去出家。這一篇記,一定是他化名做的,正要你看見,好憐惜他呢。這種欺騙女子的手段,十分卑污,虧你還相信他呢。」

  蔣淑英聽他所說,也有些道理。便道:「他怎樣知道我們就看了這份報,特意登在這上面。況且那篇記署名的人,就是那報館裡的記者。他化名冒充別人可以,在那家報館投稿,就冒充那家報館的記者,人家肯替他登出來嗎?」

  洪慕修道:「也許那報館裡的人和他認識,他托人家做的,也未可知吧?你這個傻子,不要上人家的當了。」

  蔣淑英經他這樣一再相勸,也就罷了。洪慕修總怕她還把這事擱在心上,又再三的對她說:「這種事,在愛情場中,是很平常的。慢說姓張的並沒有出家,就是真個出了家,這也只好由他。無論是誰,到了演成三角戀愛的時候,總是兩個成功,一個失敗。設若這回我要得不著你,不是一樣的失敗嗎?據我想,豈但出家,恐怕性命都難保呢?」

  蔣淑英聽了,一撇嘴道:「得了,你說人冤我,你才真是冤我哩。」

  於是他倆說笑一陣,把這事就丟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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