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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對席快清談流連竟日 憑欄驚妙舞搖曳多姿(1)


  卻說蔣淑英聽了洪慕修的話,把事丟開了。可是洪慕修總怕報館裡再幫張敏生的忙,於是次日在部裡公事房裡,做了一篇酸僧臭史,投到影報館去,將張敏生罵了個狗血淋頭。他哪知道編稿子的就是作訪僧記的楊杏園。楊杏園看了,倒不覺大笑一陣。

  過了兩天,已經快到陽曆的年尾,史科蓮在學校裡已放年假,便帶了一包東西,來看楊杏園。這時,他正在玻璃窗下,提筆作文,偶然一抬頭,見史科蓮進來,隔著玻璃窗點頭道:「請進請進。」

  史科蓮一直走進他寫字的房間來,將手上那個紙包,放在他寫字桌上,笑道:「這是送楊先生的一點東西,請你收下。可是等我走了,你才打開來看,我在這裡打開來,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。」

  楊杏園見紙包的漏縫裡,露出一小塊毛繩,便笑道:「不用打開,我也看見了。你這何必?一件毛繩衣眼,價值要幾塊錢。老實說,在你這種經濟狀況之下,還不能送人家這一種禮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就為這個,才不讓你打開看哩。褂子都不能辦,只湊了一件小坎肩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小坎肩就好。我最厭毛繩衣服那兩隻衫袖太小,綁在身上,很是不舒服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樣一說,倒是花錢少,禮倒進得好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送禮原是一種人情,不應該分厚薄。若分厚薄,就是做買賣了。好象前幾天,我和一個朋友去看張敏生君,他在白爐子上作開水,把瓦瓷壺沏茶敬客。我們一樣的感謝他招待,並不覺得怠慢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正要問這件事情。聽說這人做和尚去了,真的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怎樣不真?」

  便把那天到廟裡尋張敏生的事說了一遍。史科蓮道:「這人太無出息。為和一個女友絕交,何至於就去做和尚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象這樣的事很多啊。不但出家,還有為這種事自殺的哩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種辦法,我不同情。青年人應該奮鬥,為什麼弄出這種醜態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愛情上失敗,和事業上失敗,那完全是兩種事,沒法子奮鬥的。譬如張君是失敗了,要說奮鬥,怎樣奮鬥呢?一死勁的還去找那密斯蔣嗎?或者和那個姓洪的拚命嗎?但是密斯蔣總不睬他,他也沒有辦法呀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那有什麼難?人家不睬他,他不睬人家,這事不就結了?自己已經受了欺,再要自殺或者是出家,不但一點礙不著別人的事,自己越發委屈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要那樣說就沒有事了。這愛情是一樣神秘的東西,情場也是一座神秘之府。言情的人,和別樣的人不同,他也含種神秘的意味。所以他的行動,你要用常理去推測,那會一點也摸不著頭腦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這話我就一點也不懂。談愛情怎樣會含神秘的意味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要說所以然,我就說不出來。若是說得出所以然來,那就不神秘了。」

  史科蓮想了一想,笑道:「楊先生既說這話,我想總是對的。因為楊先生這兩年環境,很近乎此啦。而且楊先生又喜歡做詩,做詩的人,是喜歡談情的,當然很在行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密斯史大概看了報上的新詩,總是談著甜蜜的愛,所以認為我們做舊詩的人,也是這樣。」

  史科蓮皺著眉道:「新詩,我向來就怕看得。我覺得他們那些話,沒有一句不帶幾分侮辱女性的意味。把他的愛人譬作小鳥兒,譬作玫瑰花,分明是把人當玩物啦。我若做了教育總長,我就要請政府下一道命令,禁止這些無賴的文人做愛情詩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樣說,要禁止的詩,我也在內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噯喲!你可別多心,我沒有說你。我說話就是這樣不留神,你千萬別多心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老實說,文人十有八九是無賴的,是新是舊,那倒沒有關係。密斯史這話,雖然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,我倒很贊成,覺得罵得很痛快呢。大凡能做幾句詩文的男子,他有了意中人,不問人家對他怎樣,他總要在刊物上輕薄一陣的。果然兩相愛好,那還沒有什麼。公開的給社會上看了,不過說你對女方不尊重。若是女方不理會你這樣鬧,簡直是公然侮辱。況且既然兩相愛好,對於對方的人格,就應該設法去抬高。若形容對方成了一種玩物,也就不算懂愛情了。」

  史科蓮聽了這話,情不自禁的,將手輕輕拍了幾下。笑道:「楊先生這話對了,正是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幾句話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冬青常對我說,密斯史為人,極是爽快,我很相信。今天聽了密斯史的話,越發可以證明了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並不是爽快,我就是這樣心裡擱不住事,也受不了人家的委屈。你別以為這是好事,我就吃虧在這上頭,現在弄得飄泊無依,前路茫茫啦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的祖老太太,沒到學堂裡來看望過你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來過幾回。我因為她老人家年紀大,怕有什麼差錯,再三的說,不讓她出來呢。好在我那姑丈,對老人家倒還不錯,我是很放心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密斯史有一位表姐,感情很好的,也沒來看看嗎?」

  史科蓮知道他說的是余瑞香,笑道:「這又要算是我的脾氣不好了。她第一回到學校裡來看我,是我進了學校兩個月了。我因為她來遲了,見面說了她幾句,她很不好意思。後來她叫聽差送十塊錢來了,我因為還不短錢使,又沒有收下她的。大概她因為這件事,就和我惱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令祖母既然還在她家,我看也不要拒絕太甚,還得她照應一二呢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也是這樣想,本來要寫一封信去道歉,恐怕她又疑心我哀求她們呢。」

  楊杏園只管和她談話,不覺已有很久的時候。冬日天短,已經是黃昏時候了。史科蓮道:「哎啊,天黑了,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快吃晚飯了,在我這裡吃便飯去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冬夜裡,街上冷靜靜地。加上我們那學校,又在一個僻靜地方,回去晚了,我有些害怕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要緊,我沒有什麼事,可以送到貴校去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那何必呢!我先走,不用你送,不更好嗎?」

  說著,起身便走,楊杏園也不能強留,便一路送將出來。一到大門口,恰好胡同裡的電燈壞了,一街昏暗暗地。史科蓮道:「咦!好黑。你們這胡同是靠近大街的,怎樣也是這樣黑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怎麼樣?密斯史有些怕嗎?我送你出這胡同口罷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離大街不遠,可以不必送,我就雇車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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