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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回 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 禪關擁雪僻地更逢僧(3)


  吳碧波一拍手道:「對了,准是這樣。我現在想起來了,這袁經武是個有名的技擊家,他在西北城住家,他家必有電話。我們查一查電話簿,百花深處一帶,有沒有姓袁的,若有,這電車票就是訪他而得的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這個提議不錯,真是我的華生了。」

  連忙叫聽差,拿了電話簿來。一查,果然袁經武家有電話,號碼下注的地點,離百花深處不遠。兩個人偶然學做偵探,所要的線索,居然迎刃而解,真是大喜若狂,連忙就到袁經武家來拜會,由吳碧波委婉的說出來意。袁經武道:「不錯,他是到捨下來了一次。昨天聽到家父說,他已跟著清水師父出家了。這兩天以來,家父還只是歎息呢。」

  於是便把清水和尚住的廟址告訴他們,請他們自己去尋訪。他兩人也歎息一番,道擾而出。吳碧波道:「趁著今天禮拜,我索性到廟裡去找他。你一個人回去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位張君忽然出家,我又是憐惜,又是欽佩,我也跟著你去看看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那就好極了。我們都沒吃午飯,先在小館子裡,吃一點東西再去罷。」

  於是二人在路旁一家小教門館子裡吃了午飯,約摸耽擱了一小時的工夫。出得店門,只見半天裡飄飄蕩蕩,下起雪來。這雪片又大又密,半空中白漾漆的,由馬路這邊看馬路那邊,竟模糊不清。吳碧波道:「好大的雪,回去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要什麼緊,下在身上,一拍就落了。這時去訪人,是冒雪,回家去,也是冒雪。我們正在興頭上,不要掃興而返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好,既然如此,我們就去罷。」

  兩個人冒著大雪,坐著人力車,就向袁經武指的那個地方來。

  到了那裡,原來是靠城牆腳下,半邊人家的冷街市。這時,經過一場大雪,地下已是一片白色。一帶矮屋,面著城牆,都閉上了大門。雪地裡,除了杈杈椏椏,三四棵無葉枯樹而外,沒有見一個人影。楊杏園道:「好荒僻的地方,這個地方,倒是宜於建設廟宇。」

  於是兩個人跳下車來,在雪地裡走著,挨著人家,一家一家找去。不多遠,有兩棵老樹,立在雪裡,樹底下,有兩堵紅牆,被這高樹一比,越發見小。牆上爬著扒壁虎的枯藤,零零碎碎,撒上一些雪,風吹著,沙沙地響。紅牆中間,有兩扇紅門,也是緊閉著。門上橫著一塊匾,乃是寶樹寺三字。吳碧波道:「就是這裡了,讓我上前敲門。」

  敲了好久,才有人出來開門。吳碧波一看,是個五十多歲的瘦黑和尚。穿著一件黑布棉袖,又是滿臉的落腮短鬍子,他身上也撲了幾點白雪,他將手撲著,不在意的問道:「我們這裡是廟,二位走錯了吧?」

  楊杏園便搶著說道:「知道是廟,因為這雪下得太大,車夫望不見走路,想在貴刹暫避避,討一口熱水給車夫喝。」

  那和尚道:「熱水倒是現成,就都請進來罷。」

  吳碧波會意,和楊杏園闖進佛殿,見一青年和尚,穿著灰布僧袍,正籠著衫袖,站在屋簷下,看瓦上的積雪。吳碧波一看,正是張敏生,不覺失聲喊道:「敏生兄。」

  張敏生回轉頭一看,見是吳碧波,臉色一變。但是立刻他就鎮靜著,放出笑容來,和吳碧波合掌為禮,笑道:「阿彌陀佛,這大的雪,你怎樣到我這裡來了?你是特意來尋我呢,還是無意中碰見呢?」

  吳碧波道:「自然是特意來的。而且有一位朋友,非常的欽佩你,和我一路來拜訪。」

  於是便介紹楊杏園和他相見。張敏生道:「二位冒雪而來,真是不敢當,請到裡面坐罷。」

  於是把他二人引到佛殿左邊,一間小屋子裡來。上面也供著一個神龕,雖然還潔淨,黃色帷膜,都變成灰色了。上首擺了一張小齋飯桌,和著三條板凳,已經都分不出什麼顏色。下首一列放著幾個蒲團,和一個白灰煤爐子。此外,這裡別無所有。吳碧波看見蕭條如此,廟裡的清苦,就不必說了。大家圍著那張小齋飯桌坐下。張敏生就找了一把泥瓷壺,三隻白瓷粗茶杯來。看他揭開壺蓋,在籠下掏出一個黃紙包茶葉,放了下去,就將白爐子上的開水壺來沏上,斟出三杯茶來,放在桌上。

  吳碧波道:「我還沒有請問你的法號呢。」

  張敏生笑道:「我現在叫悟石。可是我這個和尚,倒是很隨便,你願意叫我敏生,依舊叫我敏生,都未嘗不可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看法師說話,極是解脫,在這蕭寺之中,安之若素,沒有大智慧的讀書人,決計辦不到。法師的前途,未可限量。」

  張敏生笑道:「這不敢說,只是看各人的緣法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見了法師,也引起了我出塵之想,我也很願意出家了。」

  張敏生沒有作聲,對他微笑。吳碧波見楊杏園只談一些沒要緊的話,實在忍不住了。便對張敏生道:「你這回出家,實在出於我們意料以外。究竟為著什麼原因?」

  張敏生道:「碧波,我聽說你也抄過佛經,至少懂得一點淺近的佛學。佛家不是有綺語一戒嗎?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我怎樣不知道?我是問你為什麼出家,又不是教你說些風流佳話,破壞清規。」

  張敏生道:「我正是為著犯了佛家十戒,所以趕快出家。到了現在,從前那些煩惱事情,還提它作什麼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對於以前的事,能不能略說一點,好讓我告訴一班好友,讓他們放心。」

  張敏生道:「進了佛門,就是極樂世界,你致意他們,都放心罷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唉!我不料你一入空門,變了一個人了,竟是這樣冷淡。愛情這樣東西……」

  楊杏園見吳碧波不識時務,以目示意,搖頭學著佛語道:「不可說,不可說。」

  張敏生哈哈大笑,說道:「楊先生真是解人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我是一個俗人,實在不懂佛家的奧旨。不過我們好容易找著了你,以後躲避不躲避我們,我不敢說定。你有什麼未了的事,儘管告訴我,我可以替你去辦。」

  張敏生道:「我沒有什麼來了的事。有了未了的事還出什麼家?」

  吳碧波道:「據我看,你未了的事,太多了。就依學校裡,你丟下來的那些書籍行李而論,也不能不有一個交代。」

  張敏生笑道:「那些東西,管它怎麼樣呢?我看見就算是我的。我現在看不見,與我就無干了。東西是這樣,其他一切,也是這樣。阿彌陀佛,象這一類的話,你不要談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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