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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學尚塗鴉短訂空摘句 功成喝彩旦夕自尋香(3)


  富家駒也沒作聲,只笑了一笑,到了第三排上,他和錢作揖,各在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了。四狗子拿了兩把乾淨的茶壺,沏了兩壺茶來。彎著腰笑嘻嘻的說道:「今天演新戲,為留這個位子,直惹了不少的麻煩。」

  富家駒知道他說這句話,是他表功的意味,就在身上拿出兩塊錢給他,說道:「錢三爺的也在這裡給了。」

  四狗子彎著腰笑道:「今天要賣五毛六,您就給這幾個?」

  富家駒皺著眉道:「你們有足沒有足?」

  四狗子道:「好,得了。今天不和您爭。昨天前天兩個座兒,我真給您留著,您就不算嗎?」

  富家駒道:「這樣麻煩!」

  說著把面前的茶壺移了一移,架起一支胳膊撐著下額,表示不耐煩的樣子。四狗子將身蹲了兩蹲,算是請安,說道:「得了,算我多花您倆,還不成嗎?」

  說完,走近一點,輕輕的說道:「晚香玉明天要照相,您知道不知道?」

  說著又請了一個安,說道:「您還在乎?給我幾個罷。」

  富家駒被他吵不過,拿一張鈔票,往地下一扔說道:「真是討厭。」

  四狗子笑著撿起那張鈔票,說道:「我謝謝您啦。」

  這個當兒,猛聽見錢作揖喝了一聲好。富家駒抬頭一看,看見晚香玉古裝打扮,唱二簧慢板,走了出臺,刻不容緩,趕緊叫了一聲好。晚香玉聽到這句好,眼睛望人叢中一射,早就看見了富家駒。錢作楫在一邊,看得清楚,口裡先叫了一句好呀,接上又鼓了一陣巴掌。富家駒被晚香玉在臺上瞟了一眼,心裡十分痛快,見錢作揖一陣鼓掌,知道他也看見了。笑著對錢作揖道:「又胡搗亂。」

  其實他嘴裡這樣說,心裡正怕他不知道,故意再說一句,證明這事。後來晚香玉唱完,站在台口上,兩人的視線相距更近。不知道晚香玉為著什麼事快活,那袖子遮著臉喝茶,偷著和臺上戲子笑。富家駒連忙取下眼鏡,昂著頭叫了兩句好。晚香玉聽著台底下無原無故的叫了兩句好,回轉頭來,眼睛瞟了一瞟。富家駒看見,立刻又叫了一聲好。他到這個地方來看晚香玉的戲,前後差不多一個月,晚香玉這樣注意他,從來是沒有的事。這時他真比買彩票的人中了獎還要高興,不住的目視錢作揖,臉帶笑容。這一天晚上,富家駒總叫了一百聲好以外,把嗓子都叫啞了。戲一完,錢作揖和他一路走出戲園子,輕輕的對他說道:「你的資格,已經夠了。你不信,在這兒等她出來。」

  富家駒原不知什麼捧角,全是錢作揖教的。其初在這裡看戲,富家駒「好」

  都不好意思叫。錢作揖道:「你要是為聽戲呢,坤伶戲有什麼好聽,用得著天天來嗎?你要是為著認識晚香玉吧?你不叫好,她怎樣知道?」

  富家駒先還不肯,只是鼓掌當叫好。後來到了上十天頭上,一點兒影響沒有,他才夾著大家叫好聲中,輕輕叫了幾回好。叫的時候,自己好像是很用力,其實叫了出去,總是不很大響。又過了兩三天,才把這個好字,可以大聲疾呼的叫出來。果然,那晚香玉的目光,有時似乎也望這邊看,大概已經知道他是天天來的。又過了七八天,富家駒的臉皮老了,好是可以隨便叫出來了。就是看戲的錢,也花在一百元開外。不知怎樣。那個看座兒的四狗子,打聽得了富家駒是個有錢的少爺。自這兩天沒來,他正抱怨著,走了一個好主顧。今天富家駒來了,所以他十分表示好感。四狗子歡迎,要拉住他。不料臺上的晚香玉也是一樣,富家駒真喜歡極了,恨不得這戲演到天亮。這時錢作揖叫他在門口等一會兒,正合他的意思,便對戲園子門口,在街沿的高坡子上站著。

  一會兒工夫,只見晚香玉穿著豆綠雙絲葛長衫,戴著白草帽,男裝出來。臉上的胭脂粉,還沒有洗乾淨。後面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。緊緊的跟著。富家駒面前,擺著一輛自用人力車,四盞水月電燈,點得雪亮,正是晚香玉坐的。晚香玉走到這裡來上車子,對富家駒瞟了一眼,低頭咬著嘴唇微笑。車子走了,一陣粉香,依然還在衣袂之間。接上那中年婦人,也走到這邊高坡子上來雇車,因為富家駒望著她,索性笑著和富家駒點了一個頭。富家駒趕緊還禮,接上也笑了一笑。那婦人說道:「您昨天好像沒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有點兒事情。不得空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您貴姓?」

  富家駒道:「我姓富。」

  那婦人笑了一笑,說道:「四狗子說的富大爺,就是您。剛才走的,就是我的姑娘。「富家駒這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,只說了一個「呵」字。心裡想道:「她是晚香玉的母親,可不知道怎樣稱呼」。晚香玉的母親又笑了一笑,說聲「明日會」,雇一輛車子,就走了。錢作揖拿著手上的小藤杖,敲了富家駒一下腿,說道:「傻瓜!剛才人家來將就著你,你不知道粘上去。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我有些不好意思,一時找不出什麼話來說。你怎樣不替我說兩句?」

  錢作揖道:「這樁事,我也是少於經驗。而且她又不和我說話,我怎樣插嘴?當時你要釘上她兩句,她就會請你到她家裡去玩玩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可惜!可惜!」

  錢作揖道:「那有什麼可。借!明日白天,咱們一塊兒到她家裡去就得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不要亂來,仔細闖禍。」

  錢作揖道:「惹什麼禍!你若不去,我一個人去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你明天幾點鐘去?」

  錢作揖道:「去早了呢,她沒有起來;去遲了呢,恐怕她又出去了,最好是一兩點鐘去,不遲不早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很好,明天我們一塊兒去。我們在哪裡會?」

  錢作揖道:「我來邀你得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不成,不成!我們那老二老三,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,你一去邀我,他們就要疑心。不如你在勸業場茶樓上等我。我下了課,不必回家,就和你一路去,你看如何?」

  錢作揖道:「既要吃魚,又要伯腥,這是何黃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要不然,我寧可不去。」

  錢作揖見他態度堅決,只得答應。各人雇車回家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富家駒拿出一件紗馬褂和一件印度綢長衫,用一張紙包好,和書包一塊夾了,帶到學校裡去。到了學校裡,把衣服叫齋夫收了。上了上午三堂課,也不回去吃飯,就在附近小飯館子裡吃了一些東西。然後又到理髮店裡刮了一個臉。這才拿了衣服出來,渾身上下一換。雇了一輛車子,一直到勸業場來。找到茶樓上,果然錢作揖在那裡。便催著他會了茶帳,一路走出來。錢作揖笑道:「我不去了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你這不是難人?到了這時,怎樣不去?」

  錢作揖偏著頭對他渾身上下一望,取下帽子,和他又一鞠躬。說道:「你扮成這樣一個十足的小白臉,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鋪的掌櫃,人家還睬我嗎?我去作什麼?」

  富家駒道:「隨便刮一個臉,這也不算什麼,你又何必說這個挖苦話?」

  錢作揖道:「這也就巧了,你早不刮臉,遲不刮臉,單單是今天上午刮臉。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就算我成心刮臉,我在你面前認個錯,這也可以吧?」

  錢作揖笑道:「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。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這無非逢場作戲,誰又是正角,誰又是陪考的?」

  說著,馬上就叫了兩輛車子,雇到草廠胡同。

  錢作揖道:「你怎樣知道她的地點?看你不出,不作聲的老實人,肚子裡可有數呢。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你以為我不知道,才這樣難我嗎?」

  說著,就坐上車去。錢作揖真怕他一個人去了,也就隨著上車。到了草廠胡同,認明了門牌,兩人下車,便去敲門。富家駒究竟不行,給車錢的時候,故意慢一點,讓錢作揖上前敲門。敲門以後,裡面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,穿一件舊的淡竹布長衫,梳一條大辮子。錢作揖認得,她是一個當跑龍套的。她對著兩個人的情形看了一看,竟先問道:「你們是到田大媽家裡去的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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