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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學尚塗鴉短訂空摘句 功成喝彩旦夕自尋香(4)


  錢作揖知道晚香玉姓田,這田大媽一定是晚香玉的母親了。便說道:「是的,她娘兒倆都在家嗎?你怎樣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?」

  那孩子笑道:「誰不認得你,你天天坐在天樂園池子裡第三排。」

  說著伸手一指富家駒道:「喲,今天還穿了一件馬褂。」

  富家駒心裡想道:「這女孩子也不算小,怎麼說話這樣粗野?怪不得人家說,唱戲的女孩子,是帶有男性的。」

  那女孩子問了話,回轉身,就喊道:「田大媽,你家來了客。」

  一語未了,晚香玉的母親在屏風後,伸出一個頭來,看見是富家駒,連忙笑著招手道:「請進來,請進來。」

  他二人走進去,田大媽一直就望北屋子引。一掀門簾子,只見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紅對襟短褂子,蓬著一把辮子,覆發都披得臉上來。手上拿著一根白線,縛著一隻蟈蟈兒,在藤榻上引小貓。看見人來,喲了一聲,跑進左邊房裡去了。田大媽含著笑容,請他二人坐下,便去張羅茶水。

  富家駒看見晚香玉出來,渾身綺羅,滿頭珠翠。猜她家裡雖然不是高堂大廈,一定也是陳設楚楚的好房子。這時一看,屋小如舟,伸手可以摸到屋簷。坐的屋子裡,上面一張長畫桌,擺著一個打了補釘的白花磁瓶,插著一根雞毛帚,一架擺式的老鐘,鐘面上只有一根短針。此外還有一面小鏡子,兩隻玻璃花瓶,都是塵土堆滿了的。屋中間一張四方桌子,橫三豎四,羅列一張藤榻,幾張椅子上放著面板,擀面棍兒。又有兩個磁盆子擺在地上,一盆子衣服,一盆子和了的白麵。地下滿處都是菜葉。房門兩邊,擺著一捆大蒜,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戲用的東西。這屋裡還有什麼空地?滿牆糊著的圖畫,是賣畫人兒的攤子上買的。什麼耗子聘閨女,五世同堂,怕媳婦兒,紅一圈綠一圈。

  富家駒在家裡就擬好一篇腹稿,題目是「尋香記」。打算把晚香玉家裡一幾一塌,都要鋪張二下。這個樣子,未免大為掃興。

  好在晚香玉這時已出來了,穿了一件寶藍色雙絲葛的長衫,又加上一件漏明紗的小坎肩,馬上就漂亮許多了。她出來一手掀著布門簾子,一手理著鬢髮,先笑了一笑。然後笑著說道:「今天可不知道有客來,屋子裡糟透了。」

  說畢。搭訕著向院子外頭叫了一句「媽呀。」

  田大媽答應著就拿了兩個茶杯,一把茶壺來。田大媽一面倒茶,一面對錢作揖道:「您貴姓?」

  錢作揖等她一問,將姓名住址就全說了。晚香玉眼睛瞧著富家駒,笑了一笑,然後問道:「這位先生呢?」

  田大媽道:「富大爺你會不知道?」

  晚香玉笑道:「認是認得,可不知道他的姓呢。」

  這句話說完,大家一笑。富家駒想不出說什麼話,卻撥著衫袖看了看手錶。錢作揖雖然臉比富家駒老些,究竟因為初次來,不好亂說,也是默然。半晌,田大媽對富家駒笑了一笑,說道:「您喝茶。」

  富家駒答應道:「喝茶。」

  晚香玉笑了一笑,對屋子外面,花兒花兒的叫貓進來。錢作揖道:「這貓很好玩。就叫花兒嗎?」

  晚香玉道:「可不是!」

  於是大家抓著貓這個題目,就大談特談。談完了,大家又靜默了一會。富家駒錢作揖又說了幾句閒話,總是不能十分談笑自如,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,只好告辭。晚香玉道:「有什麼事嗎?」

  富家駒道:「沒什麼事。」

  晚香玉道:「既然沒有什麼事,忙什麼?就請多坐一會兒。」

  富家駒錢作揖,原不一定要走,晚香玉既然挽留,就樂得多坐一會兒。所以兩個人站起來了,又複坐下。前後約摸坐了一小時,話也就慢慢的多了。錢作揖偶然問了一句:「《貴妃醉酒》怎麼好久不演了?」

  田大媽笑道:「不瞞您說,那幾件行頭都壞了,沒有法子穿出去。」

  錢作揖對富家駒輕輕的說了一句:「你送她一套,好不好?」

  富家駒連忙說道:「可以,可以,不過我是外行,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做?」

  錢作揖笑道:「人家做好了,你會帳還不會嗎?」

  富家駒又道:「可以可以。」

  錢作揖對田大媽道:「聽見了嗎?」

  田大媽連忙站起來,對富家駒道:「大爺,謝謝您啦。」

  晚香玉也就笑了一笑,心裡卻不想有這樣容易的事,偶然一竹杠,便敲上了。立時四大媽的笑容,加緊了幾倍。晚香玉不時的用話引著富家駒,比初來的時候,就不同了。又坐了一個鐘頭,方才告辭而去。到了次日下午,又和錢作揖去了一回。及至第三日,他已經很熟了,再和錢作揖同去就有些不高興。不過無原無故一個人去,又有些不好意思。自己盤算了一會,便在綢緞店裡,買了一件衣料,又配了些化妝品,便送到晚香玉家去。她母女二人自然道謝了一陣。坐下來說了幾句話,田大媽去沏茶,趁這個空兒,晚香玉對富家駒一笑。問道:「那錢少爺怎麼沒來?」

  富家駒道:「他不知道我要來,我打電話邀他,他不在家呢。」

  晚香玉又一笑道:「你來就你來得了,邀他幹嗎?」

  富家駒聽了這話,說不出的心裡好過。正想說一句話答應晚香玉時,田大媽已經進來了。空坐了一會,也只得告辭。

  從此富家駒失魂落魄似的,總是惦記晚香玉。又怕去得勤了,田大媽要生疑心,只好隔一兩天一回,有時也帶一兩個朋友去。可是去會晚香玉,總有田大媽在座,說幾句無聊話而外,一點情意,也不能向晚香玉表示。本來想不去,一來有些情不自禁,雖無聊去坐一會,總要去一遭,心裡才安慰。二來晚香玉眉梢眼角,情致纏綿,令人一望就能感受。偶然田大媽走開,晚香玉必定偷著說一兩句體己話。或者故意,燃著煙捲,只抽一口,送了過來。或者倒一杯茶,笑著送到面前。

  這樣一來,富家駒滿心搔不著癢處,不知怎樣好?總想設一個法子,把田大媽引開,和晚香玉說幾句愛慕的話,卻總想不出來,日子很快,轉眼就是一星期了。這天又是星期日,可以玩個整天。所以星期六晚上,玩到一點多鐘才回家睡覺。反正明天不用起早,儘管睡晏些不妨事的。

  不過這幾天以來,每到飯後,楊杏園請他到後面閒談,說些國文組織法。名為閒談,其實不啻上課。楊杏園對於這裡面的語助詞,講得最詳細,富家駿富家驥都聽得入神,以為很好。富家駒先卻是唯唯否否的聽著,心不在焉,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,他耐不住,吃了晚飯就聽戲去了。連星期六算起來,已有兩晚沒有聽講。早上偶然醒了,本要睡早覺的,只見床面前小茶几上,壓著一張字條,伸手拿過來一看,上面寫道:「叔叔昨晚來此,與楊先生長談半夜而去,臨行囑兄回家一行。」

  富家駒認得是富家駿的字,嚇了一跳。心想,我的行藏是瞞不了楊杏園的。他若把這事完全說了出來,那就糟糕,我何妨先探一探他的口氣,若是他真有些不客氣,我還是不回去的好。這樣一想,就起來了。一問聽差,知道小兄弟倆都出去了。洗了一把臉,慢慢踱到後院子裡來。走到牽牛花架外,隔著籬笆,看見一個穿裙子的女子,露出半身,站在樹下。他不用猜,就知道是楊杏園的好友李冬青,因為她已經來過三四次了。便退了兩步,喊了一聲楊先生,然後才慢慢走進去。只見滿地下擺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瓦盆,和兩大堆菊花秧子。楊杏園穿著短衣服,蹲在樹蔭底下,在那裡栽花,兩隻手又著十個指頭,粘滿了的土。舉起胳膊來,卻用衫袖去揩頭上的汗。他見富家駒進來,伸開兩隻手,笑著站了起來道:「來來來,你也來栽上兩盆。」

  富家駒笑道:「楊先生還會藝菊,這倒是有趣的事。我哪裡能來,一點兒也不懂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又何嘗懂,也是試試呢!」

  富家駒見楊杏園態度和平常一樣,料他昨晚沒有說什麼。他二人在那裡,自己不要太煞風景,便抽身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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