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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學尚塗鴉短訂空摘句 功成喝彩旦夕自尋香(2)


  富家駒道:「聽是愛聽的,唱實不會。前些個日子,沒有事,花了五塊錢,請了一個教戲的,教一出《洪羊洞》,我只學了五天,我就把五塊錢送了他不幹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那是什麼道理?」

  富家駒道:「咳!不要提起,實在麻煩。我聽戲聽慣了,隨口唱出去,也不覺得怎樣難。可是請人一教,那簡直全是毛病,唱的字分了板眼,又要分尖團。那還是規矩上的話,不去管它。他又要你唱的味兒,和他一樣。這一句你要唱不會,你就得唱個二十遍,三十遍。越是教得多,越是唱不對,自己真弄糊塗了。再說這位教戲的,和他親近,也就有礙衛生。這樣的熱天,還穿藍布長衫,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洗,全是油蹟。他又愛吃大蔥,每次來了,渾身的汗臭,加上那陣大蔥味,真受不了。至於他那一種情形,也討厭,手指頭拍著大腿點板眼,眼睛緊閉,腦袋亂晃,像個瘋子一樣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何不請個好些的人教呢?富家駒道:「都是和這些差不多的。好些的就是戲子,那不容易請,而且初學就和他們學,也學不到東西。」

  楊杏園笑了一笑道:「密斯脫富實行學過戲,這樣說來,一定是個戲博士了。」

  富家駒聽了這句話,就引起他一肚子的戲學來,說的滔滔不絕。楊杏園自己一想,究竟在半師半友之間,未便和他一直往下談,只是微笑。等到富家駒說得停了一停,然後走到他屋子裡去,說道:「我要看看老大的作品。」

  走進來,便在富家駒的位子上坐下。一看位子面前並沒有擺書,攤著筆墨,有一張紅綠格的稿子紙,寫了一大半。題目是「晚香玉之天女散花」。小題目寫著「此曲只應天上有從間能得幾回聞。」

  題目下面署著「友玉居士」四個字,這不用提,所謂友玉雲者,就是對晚香玉而言。再看文裡面,雖然沒有什麼鸞啼燕語的話,但是餘音繞梁,婀娜多姿,這一切可以頌揚的典故,卻還不少。楊杏園笑道:「老大很有功夫,還能做戲評呢。」

  富家駒自己也覺得捧坤角的勾當,有些不大方,說道:「這是替朋友作的。」

  楊杏園見他不認帳,自然也不必追問,隨手就把他這書桌的中間抽屜打開。不料這一來,又發現了一樣東西。裡面放著一張六寸的相片,乃是一個男裝的女子。因為梳著辮子,打著覆發,耳朵上又懸著一對環子,所以認得。像片旁邊,寫著一行字,「富大爺惠存」。下面只寫了兩個字,「玉贈」。這不是別人,正是富家駒捧的這位晚香玉。楊杏園只當沒有看見,依舊把抽屜關上。便對富家駒道:「有什麼大著沒有。可以給我看看。」

  富家駒正怕他翻抽屜,說道:「存稿有是有幾篇,不過沒有帶來。」

  楊杏園看見他局促不安的樣子,便不願在這裡久坐,就說道:「我們該吃晚飯了,去北屋子裡坐罷。」

  說著,先走了出來。

  果然,屋子裡已經擺上了菜,正在開飯。富學仁待楊杏園極其恭敬,上面一席,就設的是他的座位。大家坐定吃飯,隨便閒談,楊杏園的臉,可望著院子方面。不多大的工夫,只見一片聲音,嚷了進來。嚷道:「密斯脫富,怎不通知一聲,就搬了家了。難怪天樂那好的戲,昨天你都沒去。」

  說時,進來一個人,穿著一件綠色的長衫,戴著巴拿馬的草帽,架著闊邊茶色眼鏡。一進門笑嘻嘻地,用手上的大摺扇指著富氏兄弟說道:「你們這三個寶貝,弄些什麼鬼,搬到這兒來過舒服日子。」

  富家駒放下筷子碗,連忙說道:「請到我屋子裡去坐。」

  站起身來,先走了。那人見富家駒走過來,也只得跟著。

  進了自己屋子,富家駒皺著眉,彎著腰,用手指著那人道:「錢作揖呀,錢作揖,你真是個冒失鬼。也不問有人沒人,怎樣和我開起玩笑來?」

  錢作揖道:「桌上坐的那個人是誰?」

  富家駒道:「那是我們長輩的朋友,給我們補習國文的。總算是個先生,對他稍為要客氣一點才好。」

  錢作揖笑道:「得了罷!你不如請我好多了。哪裡來的這樣年輕的一個老夫子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你別看他不起,你猜他是誰?你還把人家作的詩,寫在扇子上呢。」

  錢作揖道:「誰?他是楊杏園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可不是他!」

  錢作揖將舌頭伸了一伸,笑道:「我這人真是有些冒失。你不知道,為投稿的事,他還和我通過信,我們也算個文字之交的朋友呢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剛才你那樣看他不起,等到說出他的名字來了,你又說和他是文字之交。上上下下的話,由你一個人包說了。」

  錢作揖笑了一笑,說道:「不要管這個罷。今天特意來邀你聽戲去,快點兒吃飯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你在這裡坐一會兒,我就來。」

  說畢,出去吃飯。不到十分鐘工夫,富家駒就來了,口裡還咀嚼著沒有停。伸手摸摸臉盆架上的手巾,就拿來探嘴。一面在茶壺裡,倒了半杯冷茶,喝了一口,在口裡漱了一漱,便吐在地下。錢作揖笑道;一早著呢,看你忙得這個樣兒。」

  富家駒指著外頭,又對他搖搖手,說道:「你不知道,我們那個老三,嘴快極了。惹得他嚷了起來,我是不要緊,弄得你難以為情。」

  說畢,在鐵床後面,拿出一件印度綢的長衫來,背著電燈穿將起來。又在書架子背後拿出一根細條兒的手杖來。錢作揖笑道:「你也是造孽,穿了一件衣服,還是這樣偷偷摸摸的。」

  富家駒道:「並不為的是別事。因為我白天出去,向來是都很隨便的,到了晚上,反要換衣服出去,越發惹人家疑心。」

  一面說話,一面又打開抽屜,取出眼鏡戴了,拿了一條五六寸見方的花綢手絹塞在袋裡。正自要走,聽差沖了進來,說道:「大爺要出去嗎?還沒有打洗臉水呢。」

  富家駒將手杖在地上頓了兩頓,說道:「快些,我要走。」

  聽差看看那個樣子,連忙拿著臉盆走了。聽差實在沒有敢稍停一下,富家駒在屋子裡踱來踱去,卻等得不耐煩。聽差把水拿來了,富家駒擦了一把,毛巾也沒有擰起來,丟在水盆裡,就和錢作揖一路走出來。

  走到胡同口上,電燈杆下停著的人力車夫,早含著笑容圍了上來,問道:「先生,要車?大森裡,石頭胡同,遊藝場?」

  問個不了。這胡同口上的人力車,專門是拉本胡同老主顧的,人是熟的,車子也極其乾淨,胡同裡稍為講究些的人,把他當自己包車用,也就很合算。這種車夫,還有一種特長,這一條胡同,什麼人家,幹什麼事,家裡多少人吃飯,他都明白。富家弟兄搬過來的第一天,他們就打聽了一個清楚,原來是房東三位少爺,在這裡念書,這當然是能花錢的,他們來了一家好主顧,很是歡迎。富家駒一走出來,他們就認識。這個時候少爺吃完了晚飯,打扮得丰采翩翩,這當然是去逛窯子,或者上遊戲場去了。富家駒見車夫問話,說了一聲天樂園,早就有三四輛車子搶了過來。富家駒道:「多少錢?」

  車夫都說:「大少爺,你隨便給得了,您還能少給錢?」

  富家駒和錢作揖坐上車去,車夫拉著車跑,一刻工夫,就到了天樂園,每人就給車夫兩角錢。

  進得戲院子裡面,只見樓上樓下,滿座全是人。看座兒的四狗子,在人叢中正和一個看客辦交涉。那看客一定要坐在前面,四狗子卻說實在沒有。他一伸頭看見富家駒,連忙走著迎上前來,說道:「富大爺,您怎麼兩天沒來?您的位子,我都留著,可沒有敢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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