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春明外史 | 上頁 下頁
第四十六回 卜宅近芳鄰喜環碧樹 迎秋有樂事約種黃花(3)


  楊杏園見他事出至誠,說道:「憑我這一知半解的本事,也許可以和令郎今侄幫一點忙,不過我太忙,叫我做坐蒙館的先生一樣,一天教上幾點鐘書,那是辦不到的。」

  富學仁笑道:「那樣辦,不但我請不起,豈不是把你當了三家村裡的老學究?我的意思,是讓他們自己看書,請你隨便指點指點。像暑天晚上乘涼的時候,冷天對爐子向火的時候,隨便談談,都是學問。再說,我這樣佈置,還有第二個原因。因為合下人多,他們下學回來,和家裡每個人多談三句話,就沒有看書的工夫。要讓他住寄宿舍吧?他們手上有錢用,若是交上個三朋四友,胡鬧起來,那就更糟了。我既不要他們在家裡,又不願他們住寄宿舍,所以生出了這樣一個折衷辦法。」

  楊杏園聽富學仁說這一番話,倒覺得他真是和子弟讀書,打一番算盤的。便笑著說道:「等我考量考量。」

  富學仁一搖頭,也笑道:「唉!我的老弟台!我們還學那種官話作什麼?」

  用手抱著拳頭,拱了幾拱,說道:「好好,就是這樣為定,過一半天,叫他們都來見先生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必,要是用那種俗套,我就不敢從命。等我搬進新屋去的時候,你介紹介紹就是了。」

  富學仁倒也痛快,就依從了。他又道:「搬家這樣事,最是麻煩。這邊搬去,是要把整理好了的東西,鬧得稀亂,到那邊又得把稀亂的東西,從新整理,我看杏園兄對這事有些膩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一點都不錯,我就怕這樁事,所以住在這裡,三四年,總是懶得移動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這樣得了。請你只把這邊的東西收拾好了,搬家和那邊的佈置,都是我叫人辦理。並且親自去監督他們。那天,你簡直可以在什麼地方去聽半天戲,等佈置妥貼了,再進新屋。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是最痛快的事了,還有什麼不可以?」

  富學仁右手拿扇子,點著左手的手指頭。說道:「今天是星期二。星期四星期五,打掃裱糊房子。墾期六他們搬過去。就是這個星期請你搬過去罷。」

  楊杏園對於此事,本來無可無不可,日子更沒有問題,都答應了。到了星期六,將東西歸束好了。次日一早,行李還未曾捆起,富學仁坐著他家裡的敞篷馬車,便帶了人來和他搬東西。楊杏園笑道:「你真太熱心了,我覺得過意不去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不要緊,我料理幾家鋪子,一年到頭,都是幹這些雜事。乾脆,你找地方去吃午飯,吃了飯去聽戲,到了晚上,請老弟台進新居,看我這趟差事辦得怎樣。」

  楊杏園聽了這話,當真把東西捆束好了,一律交付富學仁去搬,自己閑著沒事,也真依著他的話去聽戲。

  這個日子正長,散戲而後,斜陽還照在街上的電燈杆子上。到了新房子裡去,富學仁一眼看見,就由屋裡,迎到院子裡來。攜著楊杏園的手道:「來!看看我辦的差事如何?」

  說著,拉著楊杏園到了後進,那正面三間屋,一間給楊杏園做臥室,一間做書房。都是楊杏園原來的東西,分別擺好。正中一間房子,添了一套沙發,六七件寧波木器,全是八成新的。楊杏園道:「謝謝,這太費事了。這倒不像是窮書生的客室呢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這哪算客室?客室在前進呢。這個地方,是不讓平常的人進來的,只好許一兩個人在這裡談心呢。」

  說著對楊杏園一笑。楊杏園知道他會錯了意思,也只付之一笑。說時,一陣進來三個少年。齊齊的對楊杏園鞠了一躬。富學仁指著兩個年紀大些的道:「這是舍侄,」又指著小的道:「這是大小子。」

  楊杏園挨次問了。一個叫家駒,一個叫家駿,一個叫家驥。那富家駒,穿著藍夏布長衫,是個極誠樸的樣子。富家駿穿著白花絲格長衫,衣襟上插著一管自來水筆。白白的面孔,架著大框眼鏡,頭上四五寸長的頭髮,又光又黑,一齊梳著望後。他那右手的無名指,還戴著一個嵌綠寶石的戒指。楊杏園一想,這就是那個著作家了。富家驥,大概已有十五六歲,臉不十分白,紅紅的,還像受了累呢。穿著白番布的制服,褲腳只能齊膝蓋,下面是花紋長簡線襪,黃色厚底皮鞋。襪子和褲腳之間,露出一節肉。楊杏園看了,笑著和他們一一點頭。

  富學仁在一邊說道:「這位楊先生的學問,我是極佩服的。你們能和楊先生住在一處,真是僥倖,一定可以得到許多教訓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話太客氣,我們住在一處,以後研究研究罷了。」

  便請他們分別在沙發椅子上坐下,略為問了一點功課。一會兒工夫,電燈亮了,就有富學仁撥在這裡伺候三位少爺的聽差,請大家到前面去吃飯。原來是由富家廚房裡,分了兩個人到這面來做飯,楊杏園的伙食,也是富學仁招待了。楊杏園見富學仁這樣優待,心裡實在不過意。心想,說不得了,我總得和他家裡這三個青年,幫一點忙。

  吃過飯,富學仁告辭走了,楊杏園自回房來,只見桌上放著一封信。信封上寫著,「即送呈楊杏園先生」。旁邊另寫了兩個字,「街坊」。拆開信封來,裡面是一張粉紅信紙,筆墨飛舞寫的六個字,「恭賀喬遷之喜」。下面依舊又署著「街坊」兩個字。

  楊杏園認得這個筆跡,是李冬青寫來的。她不寫名字,卻寫街坊,自然是遊戲出之。可是本人和冬青書劄往還,也不下二三十次,都是端詳嚴謹,絕沒有這樣說過俏皮話的。心想,一定是她有什麼事高興,所以寫這幾個字送給我,算是恭賀的意思。只是她既然有這封信來,我也要回她一封信,才是道理。想畢,馬上在桌子抽屜裡,拿出自己一盒信紙來。原是自己在琉璃廠南紙店買的,看見這個雪白宣紙,印著楊柳和折枝杏花,美麗極了,便買了回來。自己不過留著玩,一張也沒有用過。今天高興,少不得用它一張。將信紙在桌上鋪好,提起筆來一蘸墨盒子裡的墨,這就為難起來。心想,這要怎樣個寫法呢?昂著頭一望,見窗子外的槐樹縫裡,露出一輪月亮,覺得這月亮很有意思,就望著月亮出神。望了一會兒月亮,自己忽然對自己道:「你寫信呀,怎樣望著月亮?」

  於是伸筆又蘸了一蘸墨,再要下筆,可是他提起來,依舊不知道怎樣寫好。凝想著,不禁抬起頭來,對著電燈上的珠絡又出一會神。看見珠絡卻糾纏在一處,便把筆桿去挑,忽然一個蟢子從裡面跑了出來。由蟢又想到喜。心想,從前聽見人家恭賀拜年,不是可以這樣答應一句,「大家同喜」嗎?她以喬遷之喜來恭賀,我何妨以大家同喜四個字答覆她。想著果然不錯,馬上在信紙上寫了這四個字,旁邊也不署名,照樣的寫了街坊二字。寫好,找了一個仿古精印的宣紙信封,把信套上,寫明「複陳李冬青女士」,將日封了,便要叫聽差送去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