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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回 卜宅近芳鄰喜環碧樹 迎秋有樂事約種黃花(2)


  李冬青聽見這老婆子夾七夾八的說,只好閃開,推開東屋子裡房門,伸進頭去看看。楊杏園道:「這房要賃多少錢?你知道嗎?」

  老婆子道:「要賃六十塊錢,清三份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什麼叫清三份?」

  李冬青笑著走過來,說道:「來北京這些年,還不知道嗎?在北京賃房子,第一個月,是要出四個月租錢的,何以呢?你賃房子的時候,得付三個月,一個月是先賃的租錢,一個月押租,北京叫做茶錢,將來不住了,最後一月,可以不要錢,就叫住茶錢。一個月是打掃費,其實並不打掃什麼,不過房東家裡的僕役和看守空房的,分幾個花罷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也只有三個月啊?」

  李冬青道:「雖然是三個月,是先要房錢的原故。你這月初一起租的,到了下月初一,又要出房錢,不是三十天之內,要四個月房錢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有些像寫賣驢契約,寫了三千言,驢字還沒出現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不錯!清三份這個名詞,我還沒有解釋。原來他們要的這三份房錢,那筆打掃費,不但是他那邊僕役要朋分,就是房客這邊的用人,也可以分一半的,所以實際上,他只收到兩份半。因此有些房東,不肯分給房客的用人,要實收三個月,這就叫清三份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哦,原來如此。幸得我今天請了一位顧問來,要不然,我還回答不出來呢。」

  嘴裡說著,心裡可是一想,不成功了。我哪有那些個閒錢?馬上搬家,三十天之內,倒要拿出二百四十元現洋來。

  隨便看了一看,正想走出去,只見一個胖子,長袍馬褂,拿著一把大摺扇,不分次數的搖著走了進來。他一見楊杏園,連忙取下頭上的草帽,捧住作揖。說道:「久違久違。可是天天在報上讀你的大作,也就和看見閣下一般。楊杏園看時,原來是同鄉富學仁。他原是個京官,現在因為經商發財,索性棄官不做,專幹買賣,所以手邊下很有幾個積蓄。不過他有些兒斗方名士臭味,喜歡結交有名的文人。正當的書,倒不看,市面上流行的這些雜誌,他家裡無所不備。前兩年到上海去,被一個辦小報的騙了他兩千多塊錢,這名士迷才好些。不過對於幾個持身拘謹些的文人,卻依舊是好和他們來往。他素來喜歡楊杏園的文字,因此由同鄉的介紹,成了朋友。楊杏園因為他是個有錢的人,多少有些市儈的脾氣,總是和他疏疏落落的,不肯怎樣親密。有兩三個月沒有見面,不想今天在這裡碰見了。楊杏園道:「我總是窮忙,沒有工夫去奉看。」

  富學仁笑道:「哪裡是沒有工夫,就嫌我們是個俗人罷了。可是我也很知趣,並不到貴寓去打攪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言重言重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楊先生替人賃房子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,我自己賃。」

  富學仁對李冬青渾身上下打量一番,說道:「啊!楊先生自己賃。」

  說到這裡笑了笑,說道:「你看這房子怎樣,倒還潔淨吉利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也不過偶然高興,其實我住在會館裡不搬,也不要緊。若是花錢不多,我可以搬出會館來住,現在要六十塊錢一個月,那是非等我發財不可了。」

  富學仁想了一想,又微笑了一笑。一抬眼,正和李冬青打一個照面,便笑著點了一個頭,掉過臉來,問楊杏園道:「這位是……」

  楊杏園不等他說完,連忙接著說道:「這是李女士,也就住在這前面。我今天來訪李老太太,李女士告訴我,說這裡有一所房子,所以看一看。」

  李冬青見富學仁一問時,覺得他太唐突些,後來楊杏園搶著先說了,倒很佩服楊杏園機靈。富學仁笑道:「不瞞你說,那房子是我的,杏園兄要搬來住,隨便給我幾個房錢都可以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哪有這樣的辦法!我現在找朋友去,若是可以找到合居的朋友,我再回你的信。」

  富學仁見他有不願賃的情形,也不能勉強,說了幾句閒話,便送他和李冬青出來。楊杏園對於這事,也就沒有放在心上。

  到了次日,富學仁忽然專誠來拜訪,先就問楊杏園對於那房子,究竟合意不合意?楊杏園道:「合意是合意,老實告訴你說,就是一半的房錢,我也出不起呢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只要杏園兄合意,那就好辦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倒不必客氣,我也不一定要賃房住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並不是客氣,開門見山的話,這裡面,自然有個相互的條件。你聽我細說,捨下有三個小孩子,兩個在中學,一個在大學預科。看著也都是和我們一般長,一般大的人了。說起話來,滿口是新名詞,倒是斯文一脈,可是要做百十來個字的東西,簡直看不上眼,尤其是在中學三年級的,我那個舍侄,天天忙著著述,我真給他酸死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青年著作家,這也很多,有什麼不可以。」

  富學仁正搖著扇子,右手把扇子一收,拍的一聲在左手巴掌心裡打了一下,皺著眉道:「那樣是什麼著作呀?你看他,抄本倒是很講究的,上等道林紙,打著橫絲格子,封面是九十磅的白紙,請人畫著紅玫瑰花。還要在上面滴上幾點香水。中國的毛筆不時髦,要用自來水蘸著玫瑰紫的墨水來寫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愛漂亮,這也是年輕人的天性,不算什麼。」

  富學仁道:「排場儘管漂亮,那文章簡直不曉得他說些什麼。我看了幾遍,簡直不懂一句。我想這種毛病,都是不讀書之過,非請一位好好的國文先生,從根本上來培植一下,決計是好不了的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現在科學時代,文字以適用為止,何必個個都要變成文學家?」

  富學仁道:「我哪又敢多求呢?也只希望適用而止呀!可是他們連一封文言的信,都寫不通,能說夠用了嗎?我現在想了一個法子,把那一所房子,作兩半,前進讓這三個小孩子搬去住,後進就請杏園兄在那裡下榻,叫他下學回來,跟著杏園兄隨便請教請教。我是沒有別的報酬,除你房錢不要外,一切茶水伙食,都是我的。束修,自然也是有的,不過我說不出口,事後再走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呵喲!不敢當。人之患在好為人師。我怎配教人家的國文?至於報酬的話,尤其是談不到。」

  富學仁站了起來,伸出那個大肉巴掌,握著楊杏園的手道:「我癡長兩歲,叫你一聲老弟台。我這種人雖不配和你攀個文字知交,你要知道,我是極端信任你的一個人。剛才所說的話,是我計算了一晚上的話,絕沒有半點虛偽,你又何必同我客氣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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