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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促膝快談灰心悲獨活 臨風品茗冷眼羨雙修(4)


  李冬青知道她的心事,說道:「我想你瑞香表姐,手邊的錢倒活動,我一和她說,她必定幫你的忙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不用,不用,我穿她家的,吃她家的,實在不好意思再花她家的了。況且瑞香姐只有二十塊的月錢,自己都常鬧饑荒呢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不信,他們老太爺只給她這幾個錢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有所不知,闊人家的小姐奶奶正項用途,是用不著拿錢出來的。綢緞店裡有招子,鞋子店裡有招子,洋貨店裡有招子,就是在熟館子裡吃頓飯,也可以記一筆,她們除了看戲看電影,花什麼錢呢?所以家裡並不多給。」

  李冬青也明白她的意思,她是不願意用余家的錢。她在親戚家裡住著,似乎就有難言之隱,這會子更叫她為學費的事,去連累親戚,她自然是不肯。自己想了一想,便對史科蓮道:「遠久的話呢,我是不敢說,若論目前,二三十塊錢我還可以籌得出來,現在已放暑假,下學期開學的日子,還有兩個多月,也不必忙,到了那個時候,所有的學費書籍費你到我這裡來拿得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天理良心,你苦苦的掙來幾個錢,撐著這個門戶,就不容易。我怎好意思連累你?我寧可不進學校,決不能要你的苦錢來做學費。」

  李冬青見她說得這樣決斷,不便硬往下說,便說道:「日子還長呢,過日再說罷。我或者可以和你想一個法子,請那學校裡,免除你的學費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倒可以。不過據我看,恐怕沒有這樣便宜的事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那也再說罷了。我們且不要說這些,昨天晚上,下了幾陣大雨,路上的浮士,都已濕透了。今天又天晴,空氣很好,我們何不到北海去玩玩?」

  史科蓮從來沒有聽見過李冬青提議出去玩的,而今她先說要到北海,決不能不湊趣。說道:「很好,我就愛那一片水。好久沒去,倒想去看看呢。」

  李冬青和她母親說了,換了一條裙子,兩個人便雇輛車子到北海來。

  進了大門,走上那道石橋,只見橋底下,一片是綠,重重疊疊的荷葉,這著不看見一點水,好像這一座橋,就架在荷葉上一般。李冬青道:「許久沒來,荷葉就長得這樣茂盛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無論什麼地方,總要偶然去一回,才覺得耳目一新,若是天天來,就不覺為奇了。你說對不對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極對,就是交朋友也要這樣。所以古人說,君子之交淡如水啦。」

  說著話,走到瓊島的山下,只見那滿山的青草,長得格外蓬勃,而且因為都在大樹底下,既青且潤,正是昨天晚上被雨洗了,還沒有幹呢。李冬青道:「我們不要坐船過湖,漪瀾堂那個碼頭上太亂。沿著海東岸,走到北岸去,你看如何?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只要你走得動,我沒有不贊成的。」

  兩個議定了,沿著湖岸在槐樹林下走。那偏西的太陽,曬著靠水的一排樹枝,樹的高處,前前後後,都是知了在那裡喳喳地叫。從樹底下看到滿海的荷葉,中間露了一道白水,幾隻畫艇在那裡來往。有一隻小船劃到荷葉邊去折蓮花,驚起一隻水鳥,在荷葉裡飛了出去。李冬青笑著說道:「白水滿時雙鷺下,碧槐高處一蟬吟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你這好像又是做詩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不是做詩,是古人的詩,我看著現在的景致有些像那兩句詩,所以念起來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們那姑丈,也會做詩。我看他做起詩來,皺著眉毛在廊簷底下,踱來踱去,口裡不住地哼,比人家管家婆婆算柴米油鹽賬,還要難受,你為什麼偏愛這個?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你要懂得這個好處,恐怕還要讀兩三年書。不過你姑丈是做官的人,而且又有錢,他學這個,是學不好的,那倒真是找罪受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照你這樣說,這詩是該窮人學的,闊人沒有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大概如此吧?」

  說時不覺走到濠濮澗的門口。

  史科蓮道:「這裡面很曲折,我們由這裡繞了過去好不好?」

  李冬青口裡沒有答應出來,腳已經由大道上走去。翻過小小山坡,走到池子水榭邊,賣茶的桌子上,有個人迎面站起來。李冬青一看,卻是楊杏園,笑著點了一個頭。史科蓮和他見面多次了,自然認得,也點了一點頭。李冬青看他坐的桌上,還有一個人,有些像官僚的樣子,彼此並沒有交言,就走過去了。楊杏園看著李冬青的背影,直過那道石橋。過了石橋,李冬青也回頭望了一望。

  楊杏園同桌的那一個問道:「杏園兄,你怎麼認識這兩個女學生?」

  這人是籌捐局裡一個分局長,叫朱傳庚,是楊杏園來自田間的一個同鄉,腦筋十分頑固的,你要說是女朋友,那他就要生出許多議論,楊杏園因此扯了一個謊,隨口答應道:「是朋友的家眷。」

  朱傳庚道:「現在這些小姐們,都是行動自由,不要家裡長輩領著,就可以出來的,我家裡那些侄女,也是這個樣子。我初次看見,是有些不以為然,後來一看其他親戚朋友家裡,都是這樣,我也就不管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有幾位侄小姐任少爺?都在讀書嗎?」

  朱傳庚道:「各房都有幾個,說起他們讀書,太享福了,有的包車送,有的馬車送,上起學來,路也不用走一步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像你今兄在外交界上這多年,怎樣汽車也沒有一輛?」

  朱傳庚道:「家用太大了,不敢再加開銷了。況且他雖在外交界多年,不過是守著一個老缺,又沒有大闊過,怎樣能和別人打比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聽說庚子年,令兄在外交界上很出一點力。怎樣這一場功勞,就這樣埋沒了?」

  朱傳庚笑道:「這就難說。」

  楊杏園見他不願說,心裡想起一樁事,也就不問了,眼睛望著池子裡的水,默然了一會。因問道:「朱先生要不要回會館。」

  朱傳庚看他這樣子,是要走了,馬上就要會茶賬。便道:「我還要到大家兄那裡去一趟呢,先走一步罷。」

  說著戴起草帽子,把桌上的煙捲拿了一支銜在嘴裡,手上又抓了一把瓜子。便敲著茶壺蓋,要叫夥計算賬。楊杏園攔住道:「我還要坐一會兒呢,請便罷。」

  朱傳庚倒真不客氣,拱了一拱手就走了。

  楊杏園在這裡,又默然坐了一會,覺著一個人坐在這裡無聊得很,不如出去走走罷,會了茶錢,走出濠濮澗,沿著北海東岸直向北走,信步所之,不覺已到五龍亭。只見亭子外面,靠東第一張茶桌上,便是李冬青和史科蓮。李冬青看見,早站了起來,和他微笑點頭。楊杏園走了過去,說道:「還沒有走嗎?」

  史科蓮也站起來,微笑一笑,臉上似乎帶著一點兒紅暈。李冬青道:「這地方很好,靠著水草,有點意思呢。這裡又有樹蔭,請坐一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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