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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促膝快談灰心悲獨活 臨風品茗冷眼羨雙修(5)


  楊杏園和李冬青已經是文字之交了,坐著談談,自然不妨。不過和史科蓮還不十分面熟,心裡覺著還有點受拘束。史科蓮自然也不能默然無聲,便對楊杏園道:「請坐。」

  楊杏園身子站在桌子邊,就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李冬青便斟了一杯茶送了過去。楊杏園伸手一扶,身子起了一起。史科蓮想道:「據我所知,他兩個人的友誼,大概很深,何以見面還是這樣客氣?這也叫著耳聞不如目見了。」

  李冬青搭訕著喝了一口茶,說道:「濠濮澗似乎沒有這邊好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各有不同,那邊是幽靜,這邊是曠爽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楊先生就只和一個朋友來的嗎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我是喜歡一個人出來玩的。今天到北海來,也是一個人,那個朋友,是在園裡會到的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剛才和密斯史說,那個人好像一個官。密斯史更說得妙,說他像文明戲裡的老爺。」

  這句話,說得三個人都笑了。李冬青道:「我仔細想想,真有些像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你二位說他像演戲的,不知道他就是優伶世家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他不是個官嗎?我們看走了眼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沒有看走眼,他本是個小老爺,不過祖宗是唱戲的罷了。」

  史科蓮坐在一邊,覺得一言不發,又顯著小家子氣了。也問一句道:「唱戲的後代,也有做官的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怎麼沒有?不但後代作官,本人就可以做官。二位大概知道唱小旦的常小霞,他就是一個參事上行走。還有那個唱老生的徐九勝,還兼著好幾個掛名差事呢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也未免羊頭爛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其實呢,官本來就多,少幾個戲子,也不見得減少政府的負擔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的意思,不是那樣說,以為官場中何必要用戲子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也無非捧角。你想滿清時代的階級多嚴,我這位敝同鄉的叔父,他是戲子朱白星的兒子,他在那個時候,就做了候補道了。」

  史科蓮默念著道:「朱白星……呵!我想起來了,這不是很有名的人嗎?我們在什麼雜誌上報上,常常看見提到他。」

  楊杏園抓了幾粒瓜子,放在面前桌子上,然後一粒一粒的嗑著,笑道:「這話要說起來,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。這朱白星和我是個最近的同鄉,因為他們的家庭,說他唱戲有辱祖先,把他驅逐出境。那個時候,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,他就一直跑到北京來唱戲,不到兩年工夫,就出了名。後來自己做老闆,升到內庭供奉,專和公子王爺來往,就發了財了。敝縣那個地方是極注意家譜的。朱白星雖在京唱得像做了京官一樣,他總是怕上不了譜,和家族還時常通信。有一年,他家裡有一個舉人到京裡來會試,他花了整千的銀子,款待那舉人,想借此和家裡人恢復感情。這位舉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,弄個翰林進士。偏是朱白星有幾分憨直,沒有和他運動。這舉人受了他的錢,一點不見情,回得家去,寫信將朱白星痛駡一頓,說他唱戲唱得做了宰相,也是一族人的羞恥。朱白星見同鄉的人有這樣不講交情,以後就在北京娶妻生子,和家裡人斷絕關係。他有兩個兒子,一個依舊讓他唱戲,一個替他捐了個候補道。據朱白星對他兒子說,唱戲不是正業,替國家辦不了什麼事,替祖宗增不了什麼光。還是在讀書上巴結一點功名的為是。但是本人是個窮漢,現在發了大財,也不可忘本,也把一個人去唱戲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雖然是舊時人物的話,一個唱戲的人,有這樣的見解,就也難得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所以他死了這多年,人家還是念他。到了兒子手裡,靠著王爺貝子貝勒的交情,他當真就做上一個道台了。後來不知道哪一個管閒事的人參了他一本,說他身家不清白。他早也知道這一著是不能免的,老早的就派人回鄉去,和族下一個窮漢商量,在家譜上,彼此對調一下。把鄉下人調著做朱白星的兒子,自己便去填他的缺。等到清室下旨查辦,他把老早刻的家譜呈上,說是朱白星只有兩個兒子,一個回家務農,一個在京唱戲,哪裡會鑽出第三個人來?本人不錯姓朱,和朱白星同鄉,但是疏遠極了。清室也明知道是一種把戲,念起朱白星在內庭供奉多年,是一代名伶,不忍難為他的後代,只要官樣文章可以敷衍過去,也就不問了。所以朱白星的後代,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,一支唱戲的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楊先生怎樣知道得有這樣清楚?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敝處文風最壞,專出不通的秀才。可是戲好,許多有名的戲子,都出在那裡。若是要像太史公一般,做起優伶列傳來,那還要到我們那裡去,找木本水源呢。剛才和我同座的,他的父親,就是和朱白星兒子對調名分的那一位。朱白星兒孫作官,他實在有點功勞,所以他到北京來找朱白星的孫子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有一次去聽戲,有一個四五十歲的生角出臺,密斯餘告訴我,那就是朱白星的孫子,大概那是唱戲的那一支下的了。但不知道作官的這一支,又是些什麼官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有文官,也有武官,說起來,還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學生呢。」

  史科蓮見楊杏園坐在這裡說得滔滔不絕。心想你在這裡陪朋友談話,那邊的朋友,你就扔開不管了。心裡好笑。李冬青未嘗不知道楊杏園有個朋友在那邊,但是他不說走,不能催他走。而于楊杏園呢,他是送走了朱傳庚,才到這邊來的,心裡更是不會想到走了。史科蓮一想,要他走,先得止住他的談鋒,便對李冬青道:「在金鼇玉蝀橋,望北海裡邊的景致,非常之好,到了這邊來,又不過如此了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正是這樣。將來你要上學,應該走這橋上過,你天天可以看一兩趟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密斯史,要進哪個學校?」

  李冬青便代她答道:「打算進修德女子學校學圖畫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很好,不過我聽見說,學費恐怕不便宜。」

  史科蓮聽了這話,立時臉上加了一重憂色,不覺失神歎了一口氣。李冬青對她笑道:「你不用著急,等我慢慢的籌劃,這是什麼大事,解決不下來?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倒不是為我自己打算,我是替一般沒有錢的人著想,他們都應該做光眼瞎子的了。有錢的人,真是佔便宜,吃好的,穿好的,讀書也可以造高深的學問。這樣一說,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要說沒有錢的人,趕快要先找個職業,倒不在乎求那個高深的學問,但是中學以下的教育,政府是應該盡義務的。現在許多窮人的孩子,沒有書讀,這倒是政府的責任。」

  李冬青聽了,很是贊成,兩人就由此談到教育上去。這個說:應該實行強迫教育,那一個說,不妨試行道爾頓制。越說越有味,又把史科蓮擱在一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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