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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促膝快談灰心悲獨活 臨風品茗冷眼羨雙修(3)


  方好古道:「我也莫名其妙呀。後來他就說:『兄弟現在有一點兒小事,十分困難,想請你老先生幫一個忙。好在為數不多,只要七八吊錢。這事實在是不好意思啟齒,也是出於無奈。』我聽了他這一遍話,不料他是一個叫化子。看見他這樣斯文一派,客客氣氣的說話,又不好怎樣拒絕他。他看見我這個猶疑不決的樣子,拿著帽子拱著手,站在一邊笑嘻嘻的,說了個不歇。什麼『你老人家好福氣』,『貴寓在哪裡』,『改日到府奉看』。我雖然鼻子裡哼著答應他,礙著面子,怎好一個錢不給,在身上一摸,掏出四個毛錢,就都給他了。今天我又在前門碰見他,另外追著一個人要錢,我這才明白,原來他是做這個買賣的。」

  李冬青在裡面屋裡對史科蓮道:「你聽見了沒有,這算學了一個乖吧?」

  史科蓮道:「這大的北京城裡,奇奇怪怪的事真多,可借我們不能一樣一樣都遇到,若是全遇到,恐怕比鼓兒詞上說的,都要新鮮了。」

  李冬青扯了一扯她的衣眼,便引她到裡邊屋子裡來。

  這是李冬青的臥房,小小的一間屋子,裡面只擺了幾樣藤竹器,窗戶對著一拐彎的裡院,四圍是白粉牆,鬥大院子,一點兒花草沒有,只滿地的青苔。史科蓮道:「這地方幽雅極了,談心最好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我正是找你談心。」

  兩人便對面在籐椅子上坐下。李冬青道:「你不是要知道新鮮鼓兒詞嗎?我有一樁事告訴你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什麼事?」

  李冬青皺了一皺眉道:「你的令表姐那樣的裝飾,我早就覺得過於一點,人家不過是時髦而已,她卻推陳出新,格外引人注目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正是這樣。昨天她對我說,做了一件白紡綢的旗袍,很是得意。我心想這在她也最老實不過呀。一會兒她穿了起來,我才知道和別樣的白紡綢不同。她的周身滾邊,有兩三寸寬。又不是絲辮,乃是請湘繡店裡,用清水絲線,繡了一百隻青蝴蝶。你看這不是過於新奇一點嗎?」

  李冬青道:「是啊!就因這個樣子,難免旁人注意。在裝飾上得到人家的注意,決不是什麼尊重的意味,你說是不是?」

  史科蓮連連點頭道:「對了!對了!」

  李冬青道:「她穿著這種衣服;又喜歡到交際場中走走。雖然她自負甚高,但是不能禁止旁人的議論,而且……」

  李冬青笑了一笑,史科蓮也就會意,同笑了一笑。李冬青說到這裡,就把楊杏園寄來的信和小說稿,都說了一遍。史科蓮道:「難得這位楊先生細心,把他這稿子留著沒登,若是登出去了,那要把瑞香姐氣死。你不知道,這個做小說的畢波麗,簡直是個流氓。不知道他怎樣會知道瑞香姐的姓名,天天寫信來。最後寫了一封信來,足夠訂一本書,有二三十頁,說是瑞香姐若不理他,他到塘沽去跳海。這事只有我知道,我就勸她,以後一個人決不要上公園遊戲場這些地方去,以免發生意外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姓畢的,後來沒有別的舉動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誰知道呢?我沒有問過瑞香姐,她又沒有告訴過我。她和這種人,我敢擔保,那是決不看在眼裡的。她的心事,我是早已猜著了,只有兩種人,她是羡慕的。第一在西洋的留學生,未來的青年博士。或者外交界的少年,人才出眾的。第二,就是富家公子,又有些學問的,再也尋不出第三種了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這又何限定令表姐,時髦些的女學生,誰不是這樣想呀?但是像她這樣的家庭,第一第二兩種,都不難求,大概是有了人了。」

  史科蓮笑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又算什麼呢?要你和她守秘密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有是有個人,在法國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去了幾年了?」

  史科蓮道:「去了兩年了,每月總有兩封信來呢。雖然說是朋友,她們一家,都當做親戚看待呢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廣東人對於歐化,本來得風氣之先,對兒女結婚自由,那本來是不成問題的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不過太放縱了,也有許多毛病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這話,是贊成父母也要取些干涉主義。那末,沒有父母的,怎樣呢?」

  史科蓮道:「那就靠自己拿定主意了。」

  李冬青笑道:「你是沒有父母的,我來問問你,你拿定了主意沒有?」

  史科蓮捏著一個拳頭,舉起來,做出要打李冬青的樣子,笑駡道:「你這壞鬼,繞了這麼一個大彎子,原來是套我的活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有什麼可害臊的,老實說:別人還有家庭,多少有些幫助,你孤苦伶仃,還真得自己拿出一點主意呢。」

  史科蓮被她這句話一提,倒引起一肚皮的心事,歎了一口氣道:「目前有一天過一天罷,將來零落到什麼地方,還不知道呢!現在只有一個傻主意,祖母在一天,我跟著混一天,她老人家若是歸西去了,我就剃了頭髮做姑子去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這種話,根本不值得一駁。那不得已而做姑子是舊式婦女做的事。現在的女子,一樣可以謀生,遇到什麼困難,要在奮鬥中去求生活,怎樣說起那種討飯無路,靠木偶求生的事?至於剪頭髮,現在是婦女們很普通的事了,剪不剪,那是更不成問題。我是最沒有出息的人了,我在這百無聊賴的時間,還拚命的掙扎,養活一個娘和一個兄弟。你就是一個單人,這還不容易謀生活嗎?」

  史科蓮聽了她這話,心裡大為感動,笑道:「我哪比得你呢?你讀的書,比我認識的字,還要多上幾倍啦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這話我也用不著客氣,當然比你謀生活容易些。但是學問是學來的,不是天生的,你又不是三十四十,就不能趕快求點學問嗎?」

  史科蓮道:「一個人要想有自立的本事,那不是一年兩年的事,在我這種情形之下,來得及嗎?」

  李冬青道:「做事要那樣前前後後都想到,那就難了。況且女子謀生活,社會上說你是個弱者,幫忙的要多些。總不至於絕路。再說你這個時候,要謀將來的飯碗,還像我一樣,學這十年窗下的文學不成!自然學一種速成的技術,有個一年兩年,也就成功了。」

  李冬青這一通話,句句打入史科蓮的心坎,笑著說道:「鼓兒詞上說的,『與君一夕話,勝讀十年書』,真是不錯。從今天起,我丟了書本子,專門去學刺繡和縫紉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李冬青道:「你真耐得住性子去學,倒不忙在一天。不過我看你的性情,恐怕不宜於刺繡,莫如學圖畫。它的出路究竟比刺繡寬些,也容易發揮人的天才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我也很願意學這個,不過真要學得好,日子要遠些。」

  李冬青道:「用功的人,有兩年功夫學下來,也就可以成規矩、了。你若是願意去,修德女子學校,有一個圖畫專科,辦得不壞,我可以替你想法子,免考進去。」

  史科蓮道:「要多少錢學費?」

  李冬青道:「那也有限,一個學期二三十塊錢。」

  史科蓮這時把她的手絹,鋪在膝蓋上,把兩隻手按著,慢慢的往下撫摩,臉上卻是很沉靜想心事的樣子。好像就能夠在這手絹上撫摩出什麼法子來似的。勉強對李冬青笑著說道:「也不算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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