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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滿面啼痕擁疽倚繡榻 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(5)


  楊杏園慌了,搶忙走進上屋,一掀內房的門簾,只見床左邊,放了一扇門板,板子上直挺挺的睡著一個人,穿著水紅絨布單褂于,水紅絨布短褲。兩隻手垂著,赤著一雙雪白的腳,黑漆漆的辮子紮著一節大紅絲辮根,枕著一搭紙錢,臉上也蓋著一疊紙錢。楊杏園一看,不是別人,正是他藏嬌無計,偕老有約,生平所認為風塵知己的梨雲。他上前把紙錢揭開,只見梨雲臉上慘白,雙目緊閉,他禁不住眼淚泉水一般的湧出來。哭道:「梨雲……梨雲……妹妹……你怎樣就去了!我該死。我辜負了你……我對不住你!我……我……我為什麼到天津去?」

  說著把腳亂頓,無錫老三本來伏在旁邊桌子上流淚,看見楊杏園進來,她就說道:「我的寶寶呀,你的有情有義的人來了,你要知道呀!」

  說著也放聲哭起來,這一句話正打動了楊杏園的心事,越發嚎陶大哭。大家哭了一會子,楊杏園在大衣袋裡抽出手絹,擦著眼淚。先問無錫老三道:「前天我走的時候,人還是好的,怎樣忽然翻症了?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就是那天晚上,病症加重的,昨天晚上就燒得人事不知。到了半夜裡三點多鐘,她就丟著大家去了。」

  說著又哭起來。楊杏園問道:「那位劉大夫沒有請他來嗎?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前天來了兩回。昨日下午,他來看了一看,他說人是沒有用的了,不必再去請他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能呀,他是我重托的,就是沒有救,他也要來盡盡人事的。要不然就是你們胡鬧,另外請了中醫,吃錯了藥,所以他發氣不來了。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請是請了一個人看一看,只吃了一劑藥,我想也不至於誤事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是哪裡的大夫?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他不是專做大夫的,他在石頭胡同裡面開了一座藥店,是熟人請他,他才順便開一個方子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不是賣花柳藥的?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是的。」

  楊杏園聽了她這幾句話,氣得兩眼發赤,頓著腳道:「糟了!糟了!你還說不至於誤事呢,她這一條命,八成是死在你手裡了。」

  無錫老三正要回話,一陣腳步像進來好幾個人,有個操著上海口音的,隔著門簾子喊道:「阿姐!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請你們東邊屋裡坐。」

  說著走了出去了。

  這時,只剩楊杏園一個人在屋子裡。他一看床上的兩條被,已經拿出去了,空蕩蕩的只剩一條灰色破舊的線毯鋪在草席於上。那草席子上的稻草,毛蓬蓬的露了出來。屋子裡原來的兩口箱子、一架櫥都搬走了,騰出地位,放著靈床。其餘梨雲的舊衣服,倒有一大卷,亂堆在床頭邊一張椅子上。因為櫥子搬走了,櫥底下的破罐破壇,蜘蛛網,都列在眼面前。鏡臺上的鏡子,把一張紙遮住了,只剩有幾隻破水瓶子和只高腳的煤油燈。玻璃筒子裡的油,已經點得要幹了,那燈還是綠豆大的一點淡黃光,想是忘記把它息了,屋子裡兀自還有煤油味。再一看死去的梨雲,穿著水紅色的單衣服,睡在靈床上,床邊下放著一隻破鍋,盛著半鍋紙錢灰,簡直沒有一樣東西不現出淒慘的景象。

  楊杏園呆呆的坐著,只聽見無錫老三在那邊嚕嚕蘇蘇的說話。她說道:「死鬼這一去,真是害了我了。外面大大小小的賬,還虧空一千多塊錢,教我怎樣是好?教我還要拿出整百塊錢,替她辦後事,我實在拿不出。老實說,昨夜難為你們幾位來幫忙,要不然,就是她的身子,也抬不下床。」

  就有一個人說:「雖然這樣說,總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撿起來呀!北京二三十塊錢的東西,那簡直是四塊板,可是不能用。」

  楊杏園聽見他們這樣說,又想起梨雲在日,珠圍翠繞,那種繁華,不想到如今,求四塊板而不可得。再一看她的遺骸,穿著單薄的衣服,放在門板上,若不是自己在這裡,還沒有人理她。一陣心酸,淚如雨下,便倒在床上的枕頭上,閉著眼睛,埂咽不住。原來這枕頭是梨雲常枕的,她頭髮上的生髮油沾在上面,香還沒有退呢。

  楊杏園抱著枕頭起來,走到梨雲靈床邊喊道:「老七!你不睡這個枕頭了,送給我罷,呀,你怎樣不說話呢?」

  說著把枕頭往床上一拋,又倒在床上,放聲大哭。偏偏當日折給梨雲的一小枝梅花,卻未抖掉,依舊還放在枕頭的地方。不覺哈哈大笑,拿著一枝梅花,走到梨雲遺骸面前,笑著問道:「老七,我給你戴上,好不好?戴了梅花,就有人替我們做媒了。板上睡著可冷啦,我扶著你上床睡罷。哈哈,你已經嫁給我了,她管得著嗎?胡鬧,新娘子臉上,只蓋紅手巾,沒有蓋紙的。」

  這時,那阿毛在門簾子外,已經聽了多時了。便嚷道:「你們快來,不好了!快來快來!不好了!」

  東邊屋子裡那班人,正在商量梨雲的後事,聽見阿毛嚷,便一擁跑進來,只見楊杏園坐在梨雲身邊握著她的手道:「你的手好冷啦。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楊先生,你怎麼了?」

  楊杏園看見無錫老三,心裡明白過來,哇的一聲,吐了一口血,一陣昏迷,頭重腳輕,站立不住,便倒在地下。

  這時楊杏園眼面前一陣黑,一點人事不知,一覺醒來,只覺一陣陣的藥氣味,往鼻子裡鑽。睜開眼睛一看,只見自己躺在一張小的鐵床上,蓋著白的被服。何劍塵吳碧波兩個人,和著一個穿白衣服的醫生站在床面前。何劍塵問道:「杏園,你心裡覺得怎樣?」

  楊杏園哼了一聲道:「是胸口裡悶得很,這好像醫院裡呀,我怎樣來的?」

  醫生搖搖手道:「你不要說話,閉著眼睛養養神。」

  楊杏園也覺得疲倦得很,閉著眼睛,依舊睡著,這樣慢慢的醒了又睡,睡了又醒,約有一個多鐘頭,人才完全清楚過來。這時醫生走了,何劍塵和吳碧波還在床面前。楊杏園便問道:「我是幾時進醫院的?是你二位送來的吧?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是劍塵送來的,他打電話給我,我就趕上這裡來了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你可把我駭著了,老七的娘姨匆匆忙忙把我找了去,好!板上躺著一個,床上又躺著一個,弄得我魂飛天外。後來他們說明了,我才明白,我就趕緊把你送到這萬邦醫院來。」

  楊杏園聽著他這樣說,閉目一想糊塗以前的事,不覺流下淚來。何劍塵道:「她已死了,你傷感也是無益。你幾幹裡路上,還有暮年的老母,你要明白些。你要像這個樣子過於悲哀,設若萬一不幸,老弟,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這話不說,我也是明白的,不過身當其境,我實在抑制不住。」

  說完,氣息有些接不起來,又休息了一會。何劍塵道:「醫生說,你沒有什麼病,不過神經受了劇烈的刺激,休養兩天也就好了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的病,我自信也不要緊,倒不勞二位傾心。另外卻有一件事情,要請你們幫一個大忙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報館裡的事,停兩天也不要緊,這倒不算什麼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是的,梨雲躺在靈床上,大概還沒有收殮起來。我有一個癡願,想把她當作我家的人,收殮起來,暫時葬在義地裡,以後移棺南下,免得她為孤魂野鬼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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