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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滿面啼痕擁疽倚繡榻 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(6)


  說到這裡,氣力接不上,停了一停。何劍塵道:「好!這是千金市骨的意思,也不枉梨雲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,只要你有這一句話,有我可玉成你這一番美意。你只管在這裡養病,我就去和無錫老三說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你知道她們肯不肯?」

  吳碧波笑道:「呆話!她落得少出一筆錢,為什麼不肯?就是墓上的碑文,我也替你想好了。是故未婚妻何梨雲女士之墓。」

  楊杏園半晌不言語,過了一會道:「請你二位就去,免得她們先草草的收殮了」。何劍塵道:「你打算用多少錢呢?」

  楊杏園歎了一口氣,將手拍著床道:「盡我力之所能罷了。」

  何劍塵吳碧波聽了他的話,當真就和無錫老三去商量。這時,梨雲睡在靈床上,已經一整天了。無錫老三先是想到虧空不得了,急得直哭,沒有理會到害怕。時間一久,倒有些不敢進房,只合娘姨鄰居,在中間屋子裡坐,打算天一晚,弄一副四塊板拼的棺材,把梨雲裝殮了,趁天亮就抬了出去。幸喜不到天晚,何劍塵吳碧波就來了,兩個人一看梨雲的屋子,門向外反扣著,推開門,屋子裡陰慘慘的,梨雲垂手垂足睡在靈床上。頭邊一盞油燈也滅了,床下那破鍋裝的半鍋紙錢灰,也沒有一點火星兒。這個樣子,屋子裡大概好久沒有人進來,加上天陰,黃昏的時候,屋子裡黑沉沉的,又整天沒有火爐,也比較別的屋子陰涼,所以越覺得淒慘。

  何劍塵看見這情形,也覺難受,便把來意告訴了無錫老三。無錫老三見楊杏園有這番好意,也感動了,對著何劍塵再三的道謝。並且情願撿出幾件梨雲愛穿的衣服,給她穿了去。

  何劍塵和吳碧波商量著,便替楊杏園做主,給梨雲買了一口一百四十塊錢的棺材,定當夜就入殮。臨時又和梨雲設了靈位,陳設著香燭,兩個人並且私自出錢,買了兩個花圈掛上,這才比較有點像喪事。兩個人忙了半天,又怕楊杏園著急,連夜又到醫院裡來,把話告訴他。依著楊杏園的意思,一定再要和梨雲會一面。何劍塵吳碧波再三的勸解,叫他養病為重,楊杏園只得含淚罷休,卻對吳碧波說道:「我住的屋子裡桌子上,有一張六寸的相片,是我最近照的。勞你駕,到我家裡拿這張相片送了去,放在她棺材裡。」

  吳碧波聽了這話,卻是躊躇未決。楊杏園道:「你為什麼不答應?難道還替我忌諱什麼嗎?」

  吳碧波雖然覺得這種事有些出乎常情,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,只得勉強答應,和何劍塵辭別他去了。這晚,楊杏園就睡在醫院裡,到了次日,人雖精神復原,實在也沒氣力,一直到第三日,他才回家。

  那梨雲的靈柩,因為何劍塵和無錫老三商量好了,等楊杏園來,送到義地裡去葬,所以還停在家裡。這日楊杏園要到靈前去一祭,便買了四盆白梅花,四盤水果,一束檀香,一束紙錢,作為祭禮。他本想騰出半天工夫,做一篇祭文,無如心思亂得很,哪裡做得上來。只勉強想了一副挽聯,請人寫了,那挽聯是:

  十載揚州,都成幻夢!對伯牙琴,季子劍,司馬青衫,問誰是我知音?誤煞張緒當年,洗面空揮秋士淚。
  一江春水,無那多愁!想沾泥絮,斷腸花,相思紅豆,恰莫如卿薄命,若教玉環再世,離魂休作女兒身。

  挽聯上款,也寫著「梨雲女士幹古」,下款只寫著「楊杏園淚挽」。自己明知道著筆過於疏淡了,但是懸掛起來,總怕有識者看破,只得如此。祭品備好了,便一齊送到梨雲小房子裡來。他一走進門,便覺得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觸,忍著眼淚走進上房,正中擺著梨雲的靈柩,頭邊擺著小橫桌,陳著香燭靈位。

  楊杏園一見,想忍住眼淚也忍不住了,抽出手絹來不住的擦,阿毛和無錫老三早忙著過來,和他將東西接了過去。把四盆梅花,四盤水果,都放在靈位面前。楊杏園親自將挽聯掛起,焚著檀香,對靈位三鞠躬,不由的一陣淚如泉湧。無錫老三坐在一旁,帶數帶說的哭,阿毛坐在一張矮板凳上化紙錢,也用手中捂著嘴哭了幾句。也不知是誰通出去的消息,左右隔壁的鄰居,聽說收殮梨雲的人祭靈來了,跑來好幾個婦人,在院子外探頭探腦的看。這幾家本都是老鴇的小房子,所以來的人裡面,也有幾個妓女。她們看見梨雲有這樣多情的少年知己,欣慕得了不得,一想起各人自己的身世,又看見楊杏園帶著病容,憔淬可憐,不覺眼圈兒一紅,這一個便搭訕和那一個道:「四阿姐,你聽吳家姆媽,哭得作孽煞教人心裡多難過。」

  這一個道:「可不是嗎?我的心腸是最軟的。」

  說著便拿手絹去擦眼睛。楊杏園一見院子外有許多婦女看他,難為情得很,便避到裡面屋子裡去,叫著娘姨過去,問些梨雲臨危時候的話。無錫老三也收了眼淚和他說話,不住的道謝。娘姨便問擇定哪日安葬?楊杏園道:「年冬歲華,這短命鬼的靈柩放在家裡,鄰居是不歡喜的。好在義地裡安葬,是沒有手續的,只要通知一聲,明天將杠夫雇好,就是後天罷。」

  無錫老三膽子是最小的人,說起鬼來她就怕。梨雲雖然叫她一聲姆媽,又不是自己養的女兒,棺材放在屋裡,她晚上死也不敢進來,只到廂房裡去睡,巴不得馬上就把棺材抬出去。楊杏園說是後日就抬走,她極力贊成。阿毛不知道她害怕,還說道:「也要看看日子吧?」

  無錫老三道:「而今民國時代,不講究這些。」

  阿毛道:「我還打算打掃打掃屋子呢!這樣一說,也可以不必了。」

  楊杏園本來想在梨雲靈位前,多徘徊一刻,聽見她們這些話,又好氣,又難過,對著梨雲的靈柩長歎了一聲,就回去了。

  到了第二日,雇了十二名杠夫,前去抬靈,自己雇著一輛馬車,隨著跟到梨雲小房子門口來,自己也懶得再進那個門子,就坐在車上等著。一會兒工夫,只見吳碧波何劍塵坐著兩輛人力車,飛快的趕到門口停了。楊杏園便在車上招呼道:「在這裡。」

  他們走過來,隔著車子窗戶站著,都埋怨著道:「你這事怎麼一點兒不告訴我們?我們剛才到你那裡去,才聽見說的,就趕來了。許多朋友,都要送殯,還有人主張開追悼會呢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和她也不過相逢淪落,一番朋友的交情,我收葬她,盡其心之所安罷了。要大鬧起來,豈不叫人家肉麻?」

  何劍塵道:「雖然這樣說,像我和碧波,你不應該不通知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是不告訴你們,我就怕你們說了出去。既然來了,不可埋沒你們的盛意,就同坐這輛車,送她一程罷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你為什麼不進去?」

  楊杏園道:「少見這些龜鴇,少生些氣。我已經和她們沒關係了,進去作什麼?」

  說著話,讓他們進車來坐著。這時,街上電線杆上的電線,嗚嗚的響,天色黑沉沉的,已經刮起風來。街上行人稀少,空蕩蕩的,清道夫潑在地上的水,和土凍了起來,又光又滑。楊杏園在車裡伸頭一望,雲黑成一片,天都低下來,一點日色沒有,卻有一陣烏鴉從頭上飛過去。趕快縮回頭來說道:「哎喲!冷得很,怕又要下雪。」

  三個人在車裡坐談了片刻,大門裡面一陣喧嘩,靈柩已經抬了出來,馬車便跟在後面,慢慢的走。

  這時,天越發暗得緊了,半空飄飄蕩蕩,已經下起雪來了。這義地本在永定門外,在一片曠地的中央。靈柩走出外城來,一到曠野,雪更下得大。楊杏園從車裡望外一看,早些日子留下的殘雪,東一片,西一塊,兀自未消,加上這一陣大雪,路上又鋪成一片白,路邊葦塘子裡,收拾未盡的敗蘆被風一吹,又被雪一打,只是發出那種瑟瑟的響聲。這大雪裡,路上哪有一個人走路?靜悄悄的,惟有那班抬靈柩的杠夫,足下踏著積雪之聲一陣一陣的可聽。這風雖然是從後面吹來,那風刮著,只是在馬車面前打胡旋。那雪越下越密,變作了一片雪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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