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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滿面啼痕擁疽倚繡榻 載途風雪收骨葬荒邱(4)


  梨雲見他說得有理,便不言語。這時阿毛有事,走出房外去了。楊杏園便坐到床沿上,一隻手握著梨雲的手,一隻手替她撫摸胸口,說道:「我已經招呼醫生來看你,你耐煩兩天,少哭一點。你想見你娘,我也是四五年沒有見娘的人,這卻是沒有法於。」

  梨雲把頭靠著楊杏園的手,好久不言語。楊杏園一看手錶,又過了十五分鐘,實在要走,便站起身來,說道:「我要走了,你好好養病罷。」

  說時阿毛已經進來,楊杏園又吩咐了她幾句,複又走到床面前,握著梨雲的手,說了一聲「再會」,然後才出了門。吩咐阿毛道:「屋子裡沒人,你不要送罷。」

  楊杏園提起了提包,剛走到院子裡,只聽見阿毛接連的喊道:「楊老爺!楊老爺!」

  楊杏園轉身又走進房來,便問什麼事。阿毛道:「七小姐和你有話說。」

  梨雲在床上側著身子,對楊杏園點點頭,意思叫他走過去。楊杏園站在床前面,俯著身子低低的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  梨雲眼睛望著楊杏園,手撫摸著被服,呆呆的一句話也沒有說。好久才說道:「我和你說的話,你可記得?」

  楊杏園也不知指的哪一件事。說道:「記得的。」

  梨雲低著聲音,輕輕的說道:「你可要快點回來的。哎喲!我也不說了。」

  楊杏園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她看,口裡說:「那是一定的。」

  然後握著她的手,叫她好好養病,耐煩點,才硬著心走出去。那時他看見梨雲兩眶於汪汪的眼淚,只差沒有流下來呢。他一路走出院子去,也好像有一件什麼事,沒有解決一樣,走上東車站,他糊裡糊塗的上了火車,總是好像若有所失,由北京到天津四個鐘頭旅行的時間,他都在精神恍惚的境況裡面過去,倒不覺得有什麼旅行的感想。

  火車到了天津,夜已深黑,下了火車,便坐人力車到息遊別墅來。坐在車上一路幻想著,他的叔叔必定一個人睡在旅館裡,寂寞極了,自己一推門進去,叔叔擁被而臥,尚在那裡呻吟不絕;看他來了,一定喜出望外的。不一會兒,車子到了息遊別墅,便走進去問賬房,有個楊惠文先生,住在哪一號?帳房想了一想道:「大連來的嗎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是的。」

  賬房便吩咐一個茶房,引了楊杏園去。茶房引到門口,將門一推,讓楊杏園進去。他挨門而進,就先叫了一聲惠叔叔,只見他堂叔惠文,正叫了一份大菜在裡吃,看見楊杏園來了,笑道:「我料你上午就要來到了,怎樣到這個時候才來?」

  楊杏園一日一夜,都盤算惠文病重得要死,不料他還是活跳新鮮的一個人,不免為之愕然。放下提包,脫下大衣,一面坐下,一面對楊惠文道:「惠叔何以在這個時候還要南下?」

  楊惠文道:「今年我本不打算回去的。只因接了家裡電報,說你嬸娘危在旦夕,叫我趕快南下。我想既有電報來,人是未必還在世上,不過趕回去替她收拾身後罷了。」

  接上歎了一口氣道:「到了這種生離死別的時候,人才覺得作客的痛苦。我這次回去,就在故鄉讀書種菜,永不出門了。但是我雖然不幹了,我那公司裡的職務,倒是不壞。倘若生意好,每年也可落個兩三千塊錢,白丟了豈不可惜?我想你幹這種筆墨生涯,一年到頭絞腦汁,實在太苦。我的意思,把我那個位置讓給你,所以特在天津耽擱一天,叫老侄前來商量一商量。這話也長,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得完的。你先休息休息,吃點東西,我們今晚作長夜之談,從長計議。」

  他這一篇話說完了,楊杏園才明白了他叔叔打電報叫他來的意思。雖然電報打得冒失一點,總是人家一番好意,楊杏園也就只得客客氣氣,和楊惠文討論起來。這一晚,二人直談到兩點鐘才睡。一覺醒來,已經是十二點鐘了,楊杏園心裡掛念梨雲的病,下午就想回京。

  楊惠文道:「叔侄經年不會面,多談幾句罷。我是坐今晚八點的快車南下,你也坐晚車回京,不好嗎?你就事忙,也不在乎一晚上。」

  楊杏園雖然心裡很急,又說不出所以然來,楊惠文陪著他,大談其家事。楊杏園隨聽隨答,一句也沒有聽清楚,恨不得馬上天就黑,好搭車回京。偏偏到了下午彤雲密佈,幾陣西北風,刮下一場大雪。楊惠文上車,也沒有送他,自己直接就上車站去。誰知剛到旅館門口,楊杏園又碰見了一個多年不遇的同學余浩然,拉著談了幾十分鐘的話。

  這餘浩然的記憶力最好,說起從前在小學裡的時候,翻牆頭到鄰居花園裡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,最是有趣,記得被先生知道了,他被楊杏園證明了一句,還罰了一小時的站。說到這裡,不由得哈哈大笑,他又道:「老兄,多年不遇,今晚我們哪裡樂一樂會?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能奉陪了,我這就打算上車站,將來老兄到京裡的時候,再暢談罷。」

  餘浩然道:「是趕八點鐘這一趟車嗎?那就該走了,我一星期後,進京來,京裡見罷。」

  楊杏園也來不及多說客套話,提著皮包,走出旅館,在雪地裡雇了一輛人力車,就上火車站。黑暗中叫車,又是趁忙,就沒有看看車夫是否力可勝任,雇好了就坐上去。偏偏這位車夫,沖著雪一步一步的拉著,走得慢極了。楊杏園說道:「我是要趕火車的,你拉快點罷!再多給你幾個子兒得了。」

  車夫聽到說多給他錢,勉強跑了幾步,那車子左一顛,右一顛,顛了幾下,又慢起來了。楊杏園坐在車子裡,急得兩隻腳,極力抵著踏腳板,半身不舒服。這車篷又是破的,街上的雪,下得正大,被風一吹,亂撲進車子來,飛在臉上脖子裡,馬上比了,非常難過。車夫在面前雪地裡,彎著半截腰,腦袋往上一沖,跑一步。破氊帽子破棉襖上,都是雪。有時走到電燈杆子下,看見車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,由耳邊直流,燈光射著,他呼出一陣一陣的白氣。楊杏園一看,逆料這車夫一定很吃力,老大不忍,便叫他放下。

  車夫起初不願意,後來楊杏園說,照樣給他錢,他才停下了。

  楊杏園一看,原來是一個老頭兒,滿嘴鬍子粘著鼻涕,又是一隻眼睛,心裡大呼倒黴,給了車錢,重新雇了一輛車,才上火車站。哪知道被這兩次耽誤,過了時間,到了火車站,車子已經開了。楊杏園見誤了車子,又急又氣。若是趕第二次車時,又是半夜,到京還不能天亮,也是不方便。自己在火車站躊躇了一會子,沒有第二個法子,只好在火車站附近,找一個旅館,胡亂睡了一晚。

  次日一早,便趕早車回京,車子到了正陽門,雪又下起來,站台上,不比往日,冷冷清清的。站台外的雪,被風一吹,趁勢一卷,好像撒了一把碎鹽似的,和著嚴重的寒氣往人身上直下。楊杏園沖著寒走出車站,街上已經是一片白,行人十分稀少,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車,在雪地里拉著。加上自己又是兩晚沒有睡好的人,只覺景象淒涼得很。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心裡就沒有打算先回家,只記掛梨雲的病怎樣。

  這時站外的人力車子圍上來兜生意,楊杏園開口就說到櫻桃斜街。坐上車子以後,他還想著,梨雲一見他進門,必定鼓著小腮,在床上往裡一翻身,又要鬧孩子氣。想起這種趣味,自己也笑了。

  一會兒到梨雲小房子門口,給了車錢,提著皮包就往裡走。阿毛正匆匆的走出來,蓬著頭髮,兩隻眼睛通紅,便硬著喉嚨叫了一聲「楊老爺」。楊杏園一見,那顆心不由得撲通撲通亂跳,說道:「人呢?不好嗎……怎樣了……」

  娘姨哭起來道:「楊老爺喲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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