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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(3)


  淩松廬哪裡肯依。何劍塵原知道楊杏園今日沒事,但是看見他坐在此地,局促不安,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罷。因對淩松廬使個眼色,淩松廬只得放了。楊杏園一出房間,恰好梨雲在過廳裡打電話,她見楊杏園出來,手上拿著耳機在那裡報號頭,眼睛卻望著楊杏園,對他點頭,微微的一笑。楊杏園被梨雲對他這一笑,心裡不免一動,也就一笑。出了松竹班,自己的車子,已經在門口等候。坐上車子,不多的路,就到了會館。

  進得院子來,只見滿地雪白,都是梨花片。這時風已息了,天上的半輪新月,微雲淡抹,照著院子裡,卻是昏暗不明。楊杏園不覺歎息道:「咳!這花還沒開到三日,就被幾陣風刮得這樣狼藉不堪,真是可惜。」

  在院子裡不免徘徊了半天。進得屋子來,長班跟著進來泡茶,順手遞了一封信給他。他拆開來一看,是同鄉會的知單,上寫著「明日為清明佳節,凡我旅京鄉人,例應往永定門外皖中義地,祭掃同鄉前輩,事關義舉,即懇台駕于上午八時前,駕臨會館,以便齊集前往為盼!皖中旅京同鄉會啟。」

  楊杏園想道:「同是天涯淪落人,一生一死,也值得祭掃一番,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,往城外走一回罷。」

  想到這裡頗有點詩興,便坐下來,拿一張八行來起草詩稿。卻只寫了「十年寒食九天涯,一樣春風兩鬢華」十四個字,老接不下去,便丟了筆,走到院子裡來散步。那半輪新月,由破碎的梨花樹枝裡,射在白粉牆上,只覺得淒涼動人。那樹上的梨花,一片兩片的,只是飄飄蕩蕩,在這沉沉的夜色中。落了下來。楊杏園看見這種夜景,又不覺得了兩句詩,共十個字,是「殘枝篩碎月,微露滴寒雲。」

  下面正想描寫這落花的情形,只是背著手,在梨花底下踱來踱去。這時大風雖然息了,不時尚有一陣一陣的微風吹過,偶然間風大一點,吹得那將落未落的梨花,簌簌的撲了楊杏園一身。覺得身上很有些冷,便進了屋子,喝一杯熱茶。自己不覺自笑道:「偶然閑一點,不自在一會子,做個什麼詩,這不是自討苦吃麼?」

  又想道:「要是早兩年,在家裡閉戶讀書的時候,像今夜的情景,大可做上幾首詩。這幾年幹這新聞事業,風情完全是減少了。我想人生在世,要有點著作,也要有些福分呢。」

  又轉念道:「人家說妓女都是下賤不堪的人,像我看今日那個梨雲,就覺得小鳥依人,很是可愛。要在早兩年,我又要做幾首紀事詩了。」

  一個人坐在燈下,只是想,不覺已是十二點多鐘。想道:「這是何苦?睡罷。」

  便鋪床去睡。誰知上床之後,老睡不著,那梨花片,被風吹著,打在窗戶紙上,一陣一陣,聽得清清楚楚。忽然間何劍塵跑了進來,叫道:「杏園!杏園!貴客來了。」

  楊杏園一看,只見梨雲跟在何劍塵後面,走了進來,低了頭,只是笑。楊杏園這一喜,真是喜出望外,而且似乎和梨雲很熟,便牽著她的手道:「我這裡已經有個梨雲,你來了,卻是兩個了。」

  梨雲道:「還有一個在哪裡?」

  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梨花道:「那不是一個麼?」

  梨雲道:「你有了它,還要我作什麼?」

  撒開手就走。楊杏園趕緊就追,追到一個海邊上,梨雲就望海裡一跳。楊杏園這一急非同小可,滿身汗如雨下,口裡只叫「救人」,叫了好久,無人答應。忽然睜開眼睛一看,原來還睡在床上,心裡還只是跳個不住。睡在枕頭上,閉目一想夢景,歷歷還在目前。再要睡時,又睡不著,看一看窗外,已經紅日滿窗。

  披衣起床,漱洗方畢,早聽見那邊正廳上,人聲嚷成一片。就中有個嗓子最大的,一直嚷進楊杏園院子裡來,說道:「楊先生起來沒有,今天我們一路出城去,好不好?」

  楊杏園往窗子外一看,原來是同會館住的徐二先生。這人歡喜趕熱鬧,遇著館裡的合作事情,像撇蘭啦,湊份子唱話匣子啦,邀角打撲克啦,十回有九回是他領袖。他雖然是在眾議院當個小書記,館裡的長班也叫他一聲老爺。他又專喜歡和闊人往來,很傳染了些闊人的臭味,因此上同館的人,都和他起了個徽號,叫做徐二總統。會館裡同人,要是有共同的行動,若沒徐二總統在場,那就大大的減色。今日同鄉出城去祭掃義地,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這一角,所以一清早,他就滿會館宣佈召集的命令,把人全吵起來了。

  楊杏園一見是他,只得答應道:「早起來了,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嗎?」

  徐二先生一面說著,一面走進來,說道:「我自然去,但是這遠的道,車夫伯拉不動。我昨日晚上,打了一個電話給王都統,問他借了一匹馬騎。這是阿拉伯種,又高又大,是王都統的坐騎,他的馬車,都捨不得這匹馬拉。他肯借給我,總算是十二分的情面。」

  徐二先生如數家珍的說了下去,很是有味。長班氣吁吁的跑進來說:「徐老爺,快些去,那王都統的馬夫說,小馬夫出來還馬,私自給你把馬拉來了,他並不知道。倘若都統知道了,他的飯碗靠不住,硬要牽回馬去。我說是徐老爺和王都統借來的,他說沒有這回事,都統不認得你,已經把馬牽去了。」

  徐二先生聽了,罵道:「混賬東西,胡說!」

  便罵著走了。楊杏園看了不覺好笑。心想,「我何必同他一處鬼混。不如找黃別山兩個人一道,先走一步,省得一路胡纏。」

  因便走向黃別山屋子裡來。黃別山正把一個大燒餅,分作兩片,夾著一根油條,作一小卷,只望口裡塞。左手提著一把泥金壺,斟了一大杯黃茶放在面前。楊杏園道:「你這人飲食上太不講究,這樣苦省,也不知道你每月賺的幾十塊錢,作什麼用了?」

  黃別山笑道:「罷罷罷!我們不能和你們闊少比,清早起來,什麼牛乳點心,鬧個不清。」

  說著,把未吃完的燒餅一指道:「我每日清早,四個子兩套,也是一樣充饑。我是有名的黃癟三,越窮越名副其實。我們在上海鬧革命的時候,三個銅板,在湖北老館子裡吃碗清湯麵算一餐,也過去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一招上你的窮話,就是一大堆,討厭已極。今天上義地裡去,我懶和他們一陣,我們兩人先走一步,好不好?」

  黃別山道:「我本不願和他們一陣去,既然你來邀我,那我們就先走,但是我要實行不坐車主義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來去三四十裡,路太多一點,我陪你走到永定門,再雇驢子如何?」

  黃別山只得勉強答應,便吩咐了長班,鎖住房門,二人出了會館,向永定門而來。到了城門口,兩人各雇了一頭驢子出城。

  這時,鄉村的柳樹,都已重青匝翠,村莊子上土牆裡面,一簇一簇的紅桃白杏,湧了出來,十分動人。村莊口上,有口井,井上有個打水轆轤,轆轤旁邊,一棵淺紅的杏花,開得非常的茂盛。一個鄉下婦人,正在杏花底下汲水。楊杏園把鞭子指著那婦人道:「我看他們真是圖畫中人,可惜她一點兒不知道。」

  黃別山笑道:「因其不知,此村婦之所以為村婦。若這班人都風流自賞起來,我們不必穿衣吃飯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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