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春明外史 | 上頁 下頁
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(4)


  他們騎在驢子上,說說笑笑,早抄上小道。見前面柳林裡,現出一道白粉短牆。轉進柳樹林子,一個八字大門,便是義地的大門口。下了驢子,那大門裡的狗,聽得生客說話聲音,汪汪的吠了出來,隨後就走出一個莊稼人。他看見客來,料是來祭墓的,轉身就望裡面報告去了。

  楊杏園看這大門口,也掛了兩塊牌,一邊是「義園重地」,一邊是「閒人免入」,他心裡已覺得多此一舉了。走進門,看這個廳的牆上,橫七豎八,貼了許多佈告。楊杏園一看,上面寫道:

  為出示曉諭事,照得本義地,均系狀元,翰林,進士,員外郎,欽加一品街,巴圖魯,耀武將軍,大同府知府,直隸州,一切名人安埋之處,自應細心照應,本管理員接事以來,更慎重其事。隔村頑童,雞豬牲口,均須禁止入內,特諭爾園丁知之。

  此諭!

  中華民國十年四月二十四日 皖中義地管理員王印


  楊杏園看那管理員字樣之下,還有一塊四方的朱印,一塊小的長印。仔細一看,方印是「皖中義地管理員」七個字,長印是「皖中義地」四個字。再要看那些佈告時,裡面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,身穿青夾袍,外套天青大團龍舊緞子馬褂。雖然不知這馬褂系同治年間的,還是咸豐年間的,可是兩袖郎當,寬大入時。他頭上戴了一頂瓜皮小帽,雖然不知是絲織品,還是棉織品,卻有些油亮,大概不是一年兩年的成績。他一張漆黑的臉,畫滿了皺紋,嘴上留了兩撒鬍子。他看見黃楊二位,早是一揖到地。

  楊杏園一想,大概這位就是那佈告上自稱的管理員,便和他點點頭。

  那管理員道:「今天怎麼就只您二位來,還有那財政部的劉老爺,眾議院的徐老爺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我們先走一步,他們隨後也就到了。」

  那管理員就將他二人往裡讓。楊杏園進來一看,這四周的短牆,倒是圍了很大一個圈子。進門是一片菜地,後邊全是高高低低的亂家。菜地和墳地交界地方,種了一排柏樹,一排榆樹和柳樹。柏樹不大很高,柳樹榆樹,卻已成林,那榆錢柳絮,在太陽光裡頭,正被風吹得亂飛。北邊牆下,一連有五間黃壁矮屋。中間有一個屋子,掛了一個蘆席簾子,旁邊還有一副半紅半白的春聯,大書「皇恩春浩蕩,文治日光華」十個大字。依著楊杏園的意思,便要過去祭墓。黃別山失聲道:「噯呀!我們真是大意了,怎麼一點兒香紙也沒帶呢?」

  楊杏園道:「香紙沒有也罷。反正我們對著死者磕一個頭就得了,我們不過表示敬意,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東西?」

  黃別山道:「不是那樣說,要有那清漿一勺,紙錢一束,才像清明的野祭。隨隨便便磕一個頭,我覺得對於今天的來意,不能完全表出。祭墳本就是個迷信事,不用香紙,那就不合了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倒是你說得有理,但是這地方,哪裡去買香紙呢?」

  黃別山道:「那只好等他們來了。」

  那管理員道:「您二位不嫌髒,就請到屋子裡坐著等罷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不必,我們到柳樹底下去坐最好。我們可是口渴的了不得,請你給我們點茶喝。」

  那管理員道:「有,有。」

  便叫園丁,搬了一張三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桌子,和兩條搖動不定的板凳,放在柳樹底下。又親自拿了兩隻粗瓷茶杯,一隻瓦瓷壺放在桌上。轉身又忙著張羅開水去了。

  楊杏園輕輕的對黃別山道:「像這一員倒是廉介一流,我看天下作官的,是不能比他再苦了。」

  黃別山道:「這種挖苦的話,留得報上批評總理總長罷,何必對他發這些議論。」

  楊杏園笑著望樹上一指道:「你看!」

  黃別山抬頭一看,只見樹上釘著一塊木牌,又是六言告示。上面寫道:「照得栽種樹木,所以保護森林。禁止他人攀折,一再告爾園丁。以後格外留神,莫負本員苦心。」

  楊杏園笑道:「這一位,關起大門來,大做其本員,卻不知道有多少員丁,還要他常常鬧告示。」

  黃別山笑道:「這和學生會的學生,在會場上自稱本席,都是一樣的意味。」

  說時,園丁提著一壺開水來泡茶。楊杏園問道:「你們有幾個同事?」

  那園丁翻著大眼睛,莫名其妙。黃別山道:「他問你有幾個夥伴兒。」

  那園丁道:「咱們這外面,還有一大片子地啦,忙的時候可真忙,總要七八個人,才忙的過來。閑的時候,就是我一個人也是白閑著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這倒有意思。」

  正要慢慢的望下問,忽聽見外面人聲喧嘩,會館裡的人,已經全來了。一群人的後面,挑著兩挑子祭品。那管理員左一揖,右一揖,大有應接不暇之勢。這時,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,早忙成一團。

  楊杏園要避開他們,便拉著黃別山向墳堆裡走來。只見那裡西北犄角上,白楊樹底下,火光熊熊,有一個人在那裡鞠躬。楊杏園過去一看,原來是一個同鄉學生,叫吳碧波的。因問他道:「為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鞠躬?」

  吳碧波歎了一口氣,指著祭的墳道:「這裡面死的,是我一個同學。他家裡,只有一對白髮雙親,一個未婚妻,他因不願意和他未婚妻結婚,賭氣跑到北京來讀書。誰知他父親越發氣了,斷絕他的經濟,他沒有法,一面讀書,一面賣文為活。只因用心太過,患了腦充血的病,就於去年冬天死了。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,我可憐他千里孤魂,今天特地來祭吊一番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一死一生,乃見交情。像你這樣,才算得朋友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墳都是我收拾的,你看如何?」

  原來這墳,全用蓬鬆的細草蓋住,很是齊整。墳面前,有一丈見方的一塊草地,有一株榆葉梅,一棵桃花。墳的左邊,還有一棵白楊樹。墳面前豎著一塊碑,上書「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佈置得好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這兩棵花,是我早幾天新栽的,就算我的清明祭品。」

  楊杏園道:「好!這比只雞鬥酒,慟哭故人之墓,用意還要深一層了。」

  吳碧波道:「咳!犀草!記得去年今日,我們還同在萬牲園看桃花,不料今年今日,卻是我來祭你的墓。你常告訴我,倘若死了,那現成的挽聯:『生為誰忙?學業未成家已破。死虧君忍,高堂垂老子猶啼。』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,啼字改成無字,就可自挽,誰知道這話真對了啊!咳!蔓草紊骨,拱木斂魂,人生到此,天道寧論?」

  說罷,不覺泫然泣下。這時,一陣風起,把那紙錢灰,吹得一丈來高,只是打胡旋,白楊樹葉子,瑟瑟的響個不了,楊杏園不免一驚。欲知他為什麼著嚇,請看下回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