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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(2)


  江大化道:「還是胡同裡走走罷。」

  淩松廬對何劍塵笑道:「你看如何?」

  何劍塵道:「我卻是一家相識的沒有。」

  江大化道:「過於客氣,這裡拐彎就是韓家潭,何不走走?」

  楊杏園看見何劍塵那個樣子,是有點動心了。因對他們三人道:「他處無不奉陪,逛胡同我卻是個十足門外漢,那是要除外的。」

  淩松廬道:「要去自然大家同去,一個也不能少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杏園!你就去罷。你不是說過,北京各級社會,連車夫聚會的小茶館,都得實地調查一下嗎?那麼,像這南北馳名的八大胡同,怎樣能不去一廣眼界呢?」

  江大化道:「包你去了一次,還想第二次呢。」

  楊杏園心裡想道:「果然這八大胡同,只徒聞其名,究不知裡面是怎樣一回事,不如趁著今天這個機會,實地去調查看看。」

  他這樣一猶豫,何劍塵笑道:「沒有什麼問題,去罷去罷!」

  這時,夥計算上帳來,淩松廬搶著會了賬。楊杏園覺得決然而去,對不起人,只得隨著他們下樓。一行四人,出了九華樓,淩松廬的馬車,何楊的包月車,早都攏了過來。江大化對淩松廬道:「這一點路,我不要坐你的車子了,我們走了去罷。叫車夫在松竹班門口等如何?」

  何劍塵不覺失聲道:「呀!松竹班嗎?」

  淩松廬道:「這個呀字,下得可怪,我們非到松竹班玩不可!看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何劍塵只是微笑,一聲不響。楊杏園對他們這些話,卻完全莫名其妙,只得低頭跟著他們走。

  不一會,來到松竹班門口,江大化早一腳跨進大門。楊杏園見那院子拐角上,幾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幾條板凳上,見他們進門,都站了起來,內中有一個人,忽然提起嗓子,喊了一個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,如雷貫耳的響了出來,不由得嚇了一跳。看何劍塵他們,卻絲毫不為介意,楊杏園也就裝做沒事似的,跟了他們進院子。

  楊杏園一看,那些屋子,都是電光燦爛,素簾低垂。有幾間屋子,玻璃窗裡的窗紗,掀起了一隻角,有幾張雪白的面孔,在那裡向院子裡張望。這時跑過來一個穿黑袍子的,低聲下氣的對江大化道:「諸位老爺有熟人嗎?」

  江大化正要答話,楊杏園只見南屋子裡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,罵那穿黑袍子的道:「飯桶!人也勿認得。」

  便走近了一步,笑盈盈的對何劍塵道:「今天是哪一陣風,把你何老爺吹來了?」

  淩松廬笑道:「今天是我把他拉來的,哪裡是什麼風。」

  那姑娘便笑著對淩松廬點點頭道:「謝謝你。」

  那穿黑袍子的,早站在南屋子門口一邊,把一隻手高高的將簾子掀起。那姑娘就讓著大家進屋子。楊杏園在這個所在,還是破題兒第一遭,進得屋來,少不得四圍觀察一番。這屋子是兩間打通的,那邊放了一張銅床,上面掛著湖水色湖縐帳子,帳子頂篷底下,安了一盞垂纓絡的電燈,錦被卷得齊齊整整,卻又用一幅白紗把它蓋上。床的下手,一套小桌椅,略擺了幾樣骨董。窗子下,一張小梳頭桌,完全是白漆漆的,電燈底下,十分的亮。

  小桌上面,一軸海棠春睡圖,旁邊一副集唐對聯,上寫道:「有花堪折直須折,君問歸期未有期。」

  上銜寫著「花君校書一粲」,下銜是「書劍飄零客戲題」。

  楊杏園想道:「原來這位姑娘叫花君。這副對聯,卻是集得有意思。」

  再看那邊,三面三張沙發椅,中間也是一套白漆桌椅,窗子邊一張小條桌,上面也有筆硯文玩之類,一個小鐵絲盤,裡面亂堆著上海流行的幾本雜誌。右角上一架穿衣鏡,鏡子邊一架玻璃櫥,桌後頭斜疊著一架繡屏。壁上除掛了四條繡花屏外,還有一副集唐的對聯,是「卻嫌脂粉汙顏色,遙指紅樓是妾家。」

  楊杏園正在這裡觀察,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姨,遞了一枝煙捲過來。他本不抽煙,但是拒絕不抽,一來不好意思,二來又恐怕犯了規矩,只得接了。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,替楊杏園燃煙,一面含笑問道:「貴姓?」

  楊杏園卻老老實實說了一聲「姓楊」。便一面偷眼看他們三人怎樣。他們三人坐下,自己也坐下。他們三人喝茶,自己也喝茶。那花君依次問到江大化、淩松廬時,他二人卻隨便說了一個假姓。楊杏園心裡卻很奇怪,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說謊。這時花君和何劍塵坐在一張沙發上,耳鬢廝磨,正在那裡低聲軟語。

  淩松廬道:「好!你們那裡情話喁喁,把客都扔在一邊。」

  何劍塵笑道:「哪裡是什麼情話。我們是在這裡辦秘密交涉。」

  花君將何劍塵的大腿輕輕一拍,笑道:「啥個秘密交涉!倷又瞎三話四。」

  因指著楊杏園道:「你看人家多規矩!」

  何劍塵道:「人家是個十足清倌人,自然規矩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忽然門簾子掀起了半邊,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倌人,探了半邊身子進來,叫了一聲「五阿姐」,看見有人又縮轉去了。何劍塵問道:「是誰?」

  花君道:「是梨雲老七。」

  何劍塵道:「你叫她進來坐坐。」

  花君道:「好,我去叫她來。」

  說著一掀簾子出去,就半推半送的,將梨雲推了進來。楊杏園一看,只看她一張鴨蛋臉兒,漆黑一條辮子,前面的劉海,梳到眉毛上,越顯得這張臉雪白。身上穿了一套月白華絲葛夾襖夾褲,真是潔白無瑕,玲瓏可愛,不愧梨雲二字。楊杏園在那裡賞鑒梨雲,梨雲也打量楊杏園一番,二人是不覺打了一個照面。何劍塵對楊杏園笑道:「我見猶憐,誰能遣此?」

  梨雲對何劍塵道:「倷說啥末事?」

  何劍塵指著楊杏園道:「這位老爺是清倌人,你也是清倌人,我打算要做一個紅媒。」

  梨雲低頭一笑,順手在桌上碟子裡,抓了幾粒瓜子,一粒一粒的望何劍塵身上拋來。說道:「倷格個人,總歸嘸不好閒話格。」

  何劍塵只是格格的笑。幸得有梨雲如此一鬧,要不然,楊杏園倒是真有點不好意思。這時,忽然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進來,對淩松廬說道:「我在外邊剛剛出條子回來。在房門外頭,就聽見你的聲音,你怎麼不上我房間裡去?」

  淩松廬道:「一進門,就被老五拉進來,反正遲早要到的,你又何必忙?」

  說到這裡,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陣大風,只吹得富扇格格的響。楊杏園一看手錶,已經九點三刻了。因對淩松廬道:「我看你們三位,還有得周旋。我是辦事的時候到了,不能奉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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