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八〇


  她停住了腳,對李南泉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「你生我的氣?剛才我這句話,並不是對你說的。你送送我,我也歡迎呀。你想,她袁的那個老頭子,我還可以和他交朋友,對你這個人我還有什麼不願交往的嗎?走罷走罷!」說著,她就伸手拖著李先生的衣襟。

  李南泉這就不客氣了,身子向後一縮,把衣襟扯脫開來,沉重的聲音道:「現在不是在躲空襲嗎?嚴重一點說,這是每個人的生死關頭。在這個時候,若還是有點人性的人,也不會痰迷心竅。你要我送,我送你就是。不要拉拉扯扯。」

  那婦人將身子半扭著,偏過頭來,對他望著,「喲」了一聲道:「說這一套幹什麼?你在月亮底下,對我也許看不清楚,在白天你見見我看。我要人家送我走路,恐怕還有人搶著幹呢。」

  李南泉也只有隨了她這話,打上一個哈哈,不再說什麼。又默然地走了二三十步路,抬頭看那一彎月亮,已是落到對面山頂上。那金黃色的月亮,由山峰上斜斜地射下來,射到這高粱簇擁的山谷裡,濃綠色的反映,使人的眼面前,更現出一派清幽的意味。惟其是景色清幽,所以在這高粱小穀裡走路的人,也感到有清幽的意味。

  他有點詩意了,步子越走越緩,結果和那婦人脫離了很遠。也就在這個時候,順著風吹來一陣嗚嗚的響聲。那是解除警報了。路邊正有一條小路,他就悄悄地插上小路。因為周圍都是高粱地,這樣一轉,就誰也看不見誰了。在路旁挑了一塊乾淨石頭,又悄悄坐下。那中國舊詩文上頌祝月亮的好字句,不斷湧上心頭。料著在山村裡躲警報的人,一定會隨著解除警報的消息陸續回家,自己也就在這裡等著。等了一會,但來的不是自己家裡人,而是袁氏夫妻。

  袁太太打破了她向來在家庭的沉默,一路說著話走路。只聽到她道:「女人的美有什麼一定的標準,不都是在胭脂花粉、綾羅綢緞上堆砌起來的嗎?」

  袁四維拖長著聲音,每個字和他的腿步響,都有點相應和,他道:「那也不儘然吧?譬如瘦子,那是肉太少,胖子,那是肉太多。這與胭脂花粉綾羅綢緞有什麼關係?嘿嘿,你說是不是?」

  他笑著是「嘿嘿」,而不是「哈哈」。分明這笑聲是由嗓子眼發出,而憋住了一大半沒有發出來。袁太太以很重的聲音道:「胖子有什麼不好?楊貴妃還是國色呢!你嫌我胖?」

  袁四維笑道:「楊貴妃是個胖子,這也是書上這樣傳下來的罷了。她有多胖,胖成個什麼樣子,有誰看見過?我想,她縱然胖,也不會是個腰大十圍的巨無霸。」說著,他又是「嘿嘿」一笑。袁太太最苦惱的,就是她生成個大肚囊子。最近為了治這個毛病,既是拼命少吃飯,而且還作室內運動。自己覺得是很有成績的。就是鄰居們也都看到她的肚囊子減小,為她慶祝。

  這時,袁先生的語意,又是諷刺她的大肚子,坐在暗地裡的李先生,也想到袁太太將無詞以對。可是袁太太答覆得很好,她道:「你是個糊塗蟲。你以為現在還是個大肚子嗎?我已經有三個多月的喜了。假如你嫌我的肚子大,我就把肚子裡這個小生命取消他就是。」

  袁四維笑道:「你何必多心?我也不過是一種比喻話。」說到這裡,他們已經走了過去,說話的聲音,也就越來越小,不過一連串的全是袁太太的話。李先生獨自坐著,發生了許多感慨。覺得男人對於自己太太,無論怎樣感情好,總是打不破這個愛美的觀念。袁四維夫妻,在打算盤一方面,可說是一鼻孔出氣的。而袁太太實在也能秉承他的意志,和他開源節流,而一個大肚囊子,他卻是耿耿於懷。他這樣想著,不免幻想出袁太太穿了短衣,頂著大肚子在屋子裡作賽跑的姿態。越想越笑,借了這笑破除寂寞,開始向回家的路上走。

  他這笑聲,引起了身後一大群笑聲。正是那些打牌的太太們,也由先生們護送回家。他的太太,自然也在內。下江太太在後面問道:「李先生,你什麼事情這樣高興,一個人這樣大笑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想起了個笑話。」

  奚太太也在後面,就接了嘴道:「我就知道你說的是什麼笑話,准是說我中瘋了。世界上是兩種人才會瘋,一種是最愚蠢的人,一種是最聰明的人,我總不是那最愚蠢的人吧?」

  下江太太道:「你當然是最聰明的人。你若是不聰明,胸面前怎麼會長三個乳峰。」

  這樣一說,大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。他們走著路,月亮是正落到山後去,長穀裡已現著昏黑,抬頭看去,滿天的星,繁密了起來。星光下的山,不像月亮下的人那樣好看,但見兩條巍峨的黑影,夾住人行的深谷。雖是成群的人走路,各人的心情,都覺得很沉重。雖是人群裡有兩三隻電筒,前後照耀著,可是大家要留心腳下的斜坡路,就停止了說笑,沉默地走了一程,將近一家門口,卻有一陣低微的哭泣聲,嗚嗚咽咽,隨風送來。警報聲中,人是恐怖的。解除了警報,這恐怖的心情,還未能完全鎮定。這種哭泣聲,頗是讓大家不安。走近了那哭聲,卻是袁四維家裡。

  李南泉很明白,這袁太太傷心那大肚囊子,為丈夫所不喜。下江太太是喜歡熱鬧的人,首先問道:「剛才看到他夫妻兩個,還是有說有笑,怎麼到家之後,立刻有人哭起來了,我們看看去。」

  奚太太在這人群裡,是個急公好義者,「呀」了一聲道:「天暗月黑,不要是出了什麼亂子吧?」

  下江太太笑道:「老奚,你心眼裡大概只有桃色糾紛這些事件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我猜著是不會錯的。這世界上只有兩個大問題,金錢和女人。」

  她說著話,徑直向袁家走去。躲了幾個鐘頭的夜襲,大家也都要回去休息,並沒有人理會她的行動。李氏夫婦帶著孩子們回家,喝點兒茶水,也就預備睡覺。這時,房門敲得咚咚的響,奚太太在門外叫道:「李先生你開開門,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。」

  李南泉只好將門開了。她點個頭笑道:「對不起,我問你一個字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問一個字罷。」

  她道:「兩個字行不行呢?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說罷,只要是我所能知道的。」

  奚太太將一個食指,在他家打開了的房門上比劃著,問道:「鞋子的鞋字,革字在左呢?還是在右呢?大概是在右。」

  李南泉隨便答道:「在右。」

  她道:「鬱鬱不樂的鬱字,一大堆,我有點鬧不清。是不是草字頭下面一個『四』字。四字下是個必須的『須』字。」

  他隨便答道:「對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算了罷,我問什麼,你答什麼,一點也不糾正我的錯誤。外面漆黑,你把菜油燈照著送我一節。行不行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好,我送你一節。你可別再問什麼,大家都該休息了。」

  李南泉舉了菜油燈在前,她跟隨在後,直送到奚家走廊下,回身要走。奚太太一伸,低聲笑道:「我告訴你一條好新聞,袁先生那樣大年紀,還不學好,還要鬧桃色糾紛。剛才我看袁太太,她就為了這事哭的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們又何必要知道這件事呢?我也並沒有打聽人家家事的癮,大家作鄰居,總是相當和睦的。若是彼此打聽對方的家事,很可能捲入是非漩渦呢!」說著,端了燈自轉身回家去。遙遠地聽到奚太太說:「這個人簡直是個書呆子。聽話是死心眼子地聽。」

  她雖是自言自語,那聲並不小,每個字全都可以聽到。那分明是取瑟而歌之意。

  李南泉心裡好笑,回家去放燈,自將門關了。李太太站在屋中間,向他連連點了幾下頭,笑道:「你這行為,可以寫在標準丈夫傳裡。」

  李南泉挺起腰杆子,豎著右手的大拇指,指了自己的鼻子尖,嘻嘻笑著。李太太笑道:「你得意什麼?假如楊豔華對你這樣卿卿我我、表示好感,你也只好是逆來順受吧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還不放心她,人家就在中秋的前一天訂婚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訂婚算什麼。剛才和你表示好感的女友,她不是幾個孩子的母親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罪過罪過。我們固然是很好的鄰居。就算我們不是好鄰居,我們試閉著眼睛想一想,在她也不堪一擊吧?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你這樣說,難道就不罪過?」說著,她又點了點頭道:「這種人要和我鬧三角故事,當然是不堪一擊的。」

  於是夫妻兩人都笑了。在他們正高興的時候,斜對過的袁家,還是有細微的哭泣聲,隱隱地傳了出來。他夫妻對這哭聲,自也感到奇怪。在他們睡醒了一覺之後卻聽到袁家很多人說話。半夜裡的說話聲,是很驚人的。李先生趕快起來,打開頭門來看,卻見袁家燈火通明,很多人進出來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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