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七九


  李南泉聽了這話,不由得一腔火要自頭頂心裡沖出去。但他轉念一想,這本是偶然的巧遇。若挺身而出,把這事揭穿了。袁四維很可反咬一口,說是有心撞破他的秘密,就是他不這樣說,撞破他的秘密,那是件事實,他也會一輩子飲恨在心。於是站著沉思了一會,還是悄悄地走開。他心裡想著,誰人不在背後說人?他這只是說著,李南泉要傭金。若是他要說李南泉欺騙敲詐,親自沒有聽到,還不是算了嗎?他越想心裡倒越踏實。慢慢走著。他到了那村屋子裡去,見掩著門的人家,由門縫子裡露出一條白光來。同時,也就由門縫裡溜出整片的煙。在下風頭,就可以嗅到那煙裡面有著濃濁的氣味。這是熏蚊子的煙味。

  他走近了將門一拉,那煙裡更像一股濃霧向人身上一撲。在煙霧外面看那屋子正中,四五個打牌的女人,六七個站著看牌的男女,還有兩盞菜油燈,全都埋葬在騰騰的煙霧中。四個打牌的女人,也有李太太在內。他便笑道:「你們這樣打牌,那簡直是好賭不要命。你們鼻子裡嗅著這砒霜味,不覺得有礙呼吸嗎?」

  下江太太正好和了個一條龍,高興得很,她就偏過頭來笑道:「各有一樂,我們坐在這裡熏蚊煙,固然難受,但看到十三張就可以把這痛苦抵消了。你在竹林子裡喂蚊子,那也是痛苦的。可是你也有別的樂趣,也就把蚊子叮咬的痛苦抵消了。」

  最後她還補了一句文言:「不足為外人道也。」

  李南泉聽到她這話,心裡倒是一驚。下江太太為人,口沒遮攔,什麼話都說得出來,剛才和奚太太躲飛機的一幕,很是平常,若是經她口裡一說,那是不大好的。因此對她和自己太太看了一眼,並沒有作聲。那位奚太太雖不大會打牌,可是她身上那布袋子裡裝有十四兩金子。她也不敢在野地裡再冒險。所以她也遠遠地站在牌桌後邊,看大家的舉動。

  下江太太這幾句話,她就多心了,笑道:「喂!讓我自己檢舉吧。剛才在這屋後躲月亮的時候,正好一批敵機來了。那裡有個天然洞子,我帶著三個孩子躲了進去,李先生隨後也來了。這是不是有嫌疑?有話當面言明。大丈夫作事,要光明磊落。」

  李南泉隔了桌子,向她作了兩個揖,拱了兩拱手,笑道:「這是笑話說不得。罪過罪過。你是我老嫂子。」

  下江太太抹牌,正取了一張白板,她右手將牌舉了起來,笑道:「看見沒有?漂亮臉子是要加翻的。當年老打麻將,拿著這玩意那還了得!」說著,她左手蘸了桌角杯子裡一點茶水,然後和了桌面上的紙煙灰,向牌面上塗抹了,笑道:「你又看見沒有?白臉子上抹上一屋黑灰,這就不好打牌了。奚太太今天來的時候,就是這樣子做的。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了,處處受著人家的欣慕,也就處處惹著嫌疑。」

  李南泉對於她這些比喻,不大瞭解,可是桌上三位打牌的太太,笑得扶在桌面上都抬不起頭來。原來奚太太在和奚先生沒有翻臉以前。化妝不抹胭脂,雪花膏抹得濃濃的,幹了以後,鼻子眼睛的輪廓都沒有了。太太們暗下叫她「白板」。

  就在這時,門外有一陣喧嘩聲。有人叫道:「就在這裡,就在這裡,一定躲到這裡來了!」

  聽那口氣,多麼肯定而嚴重。

  李南泉一想,一定是捉賭的來了,自己雖是個事外之人,可是自己太太在賭桌上,真的被拉到警察局裡去了,這事可不大體面。為了這些太太說話,不好應付,正要躲開。現在倒可以迎出門去,替她們先抵擋一陣。於是先搶著到大門口來。在月亮下看看,倒並不是什麼捉賭的。乃是袁四維太太帶著她一大群孩子,還有男女二位幫工。

  李南泉受了這一次虛驚,很有點不高興,笑道:「這可把我駭著了,我以為是防護團抓人。」

  警報期間,本是不應該打牌的。袁太太手上拿了根粗手杖,還是那天趕場買米那個姿勢。手杖撐在地上,頂住了她那腰如木桶的身體。她笑道:「對不起,小孩子們不懂規矩。我們家裡有點事,找袁先生回家去商量。他在這裡吧?」

  李南泉是攔門站著的,他並不讓路,搖搖頭道:「他不在這裡,這裡是太太集團。我也是剛進來看兩牌。現在並沒有解除警報,你怎麼能邀袁先生回去?」

  袁太太道:「不回去也可以,我要和他說幾句話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他實在是不在這裡的。他不會到這裡來熏蚊煙的。」

  袁太太見他這樣攔著,越是疑心,將手杖對她的一個大男孩子身上輕輕碰了一下道:「你先進去看看。」

  那男孩子倒有訓練,就在李先生腋下鑽了進屋去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不會幫袁先生瞞著的,你自己進去看罷。」

  他說時,故意把聲音放大一點,然後放開路,自己向外走去。袁太太以為他是放風,更搶著向裡。李南泉和她碰撞了一下,好像是碰了棉絮團子。

  這給李南泉一個異樣的感覺,人碰人居然有碰著不痛的。但也惟其是碰得沒有感覺,這位袁太太于李先生慢不為禮。竟自走向屋子裡面去。李南泉事後又有點後悔。儘管這位芳鄰不大夠交情,也不常和她開玩笑。她找不著袁四維,證明了受騙,那倒是怪難為情的,趕快走開這裡為妙。他於是不作考慮,順了出村子的路走。

  遠遠地聽到兩個人說話而來,其中一個,就是袁四維。這就有點躊躇了,是不是告訴他,袁太太已經總動員來搜索他呢?於是閃在路邊,靜靜地等他。這就聽著他笑道:「我家裡太太,向來是脾氣好的。這回到你那裡去把東西砸了,完全是受人家的唆使。好在東西我都賠了你,過去的事不必談。她已經和我表示過,以後再不胡鬧。而且你新搬的家,也不會再有人知道。若再有這種事情發生,那我就不管是多少年夫妻,一定和她翻臉。」說著話,二人已慢慢走近。

  在月亮下,李南泉看得清楚,袁先生學了摩登情侶的行動,手挽著一個女人走了來。只得先打了他一個招呼道:「袁先生也向這裡找休息的地方嗎?不必去了,這幾間草屋子,家家客滿。」

  袁四維聽了,立刻單獨迎向前來,拱拱手道:「呵!是是。我遇到一位親戚,在這荒僻的山谷裡,又已夜深了。不能不護送人家一程。」

  李南泉近一步,握了他的手低聲道:「袁太太也在這裡。大概……」

  袁四維不等他報告完畢,扭轉身來就跑,口裡道:「大概敵機又要來了。」

  然而他跑不到三五步,老遠地有袁太太的聲音,叫了一聲「四維」。

  袁四維聽了這鄭重的叫喊聲,只好站住了腳。突然向李南泉道:「李先生,前面你那位朋友還等著你呢,你過去看看罷。」說著,還向前指了一指。然後轉身就去看他的太太。當他挨身而過的時候,雖看不到他太太臉色,可是在月光底下,還見他偏過頭來向自己很注意地看著。身子走過去了,頭還倒過來看著,他那內心的焦急是可知的。

  李南泉那份同情心,不覺油然而生,這就向他點了個頭道:「多謝多謝,我實在也應該送人回去了,月亮快落山了,夜襲不會再有多久的時間的。」

  他說著,人就向前面走去。路頭上有兩棵不大的樹,在樹下現出兩個桌面大的陰影,有個女人,手扶了樹幹,站在樹蔭裡。這樣,那自然就看到一個更濃黑的影子,什麼樣的人,是分不出來的。而且她還是背過臉去的,只能看到一個穿長衣的人影,肩上拖著兩條小辮子。由此也可知道這位女士,也是很怕袁太太的。這就站近了她身邊,低聲向她道:「張小姐,快要解除警報了,我先送你回家罷。」

  他本不知道這位女人姓什麼,這不過信口胡謅這麼一個稱呼。那女人倒是很機靈。也不說什麼,就走了過來,在他前面走。一直走出了村口。她回頭看看,才向李南泉笑著點了個頭道:「李先生,謝謝你了,我不怕什麼。我是一個窮人,為了吃飯,沒有法子。袁四維的那胖子老婆,她要和我鬧,我就拼了她。不過那樣袁四維面子上很不好看,所以我就忍下來了。遲早我要和她算賬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不管你們的私事。因為袁先生叫我送你回去,所以我送你一程。」

  她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姓張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並不知道,剛才是我情急智生,張三李四,隨便叫出來的。張小姐要到哪裡?我可以送你出我們村子口上。」

  她大聲笑起來了,接著道:「李先生,我知道你是老實人。你也怕傷了鄰居的面子。可是那沒有關係的。姓袁的夫妻兩個,向來就不作好事。大路上人人可走。只要我不和袁四維在一處走,那個胖女人她敢看我一眼嗎?這條路上,哪天我不走個三、四、五回的?笑話,我走路還要人送?」

  李南泉一聽這口氣,倒是怪不好意思的。又默然地送了她幾步,這就笑道:「張小姐,過去不遠,就有人家了。你一人走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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