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八一


  這當然是一件怪事。不免就走到長廊上向那邊呆望著。看到那裡停著一乘滑竿。有兩個白紙燈籠亮著,有人提在手上晃搖。

  李南泉慢慢向長廊小木橋上,背了兩手,向袁家後門走去,那是他家的廚房,灶火熊熊,正在燒飯。他們家的廚子端了盆涼水要向外潑,李南泉就大聲叫著「有人」。那廚子笑道:「李先生也是這樣的早?」

  他笑道:「被你們的聲音驚動了。你們家今天有什麼舉動?」

  廚子道:「我們太太要去看病。要進醫院。走晚了恐怕在路上遇到警報,所以半夜裡就走。」

  李南泉對他們家探望了一下,也不見有什麼驚慌的氣氛,因道:「這就奇怪了。上半夜我們還在一處躲空襲的,這幾小時的工夫,她怎麼病得要抬到醫院去?」

  廚子道:「不但上半夜是好好的,現在也是好好的。我們做好了早飯,先送給她吃,她還吃了兩碗呢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若是這樣,根本就用不著看病,還抬著上醫院幹什麼?」

  廚子道:「太太要這樣辦,我們完長也贊成,我們哪裡曉得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那是你們太太騙你的。」

  廚子道:「我們叫的滑竿,就說明了到歌樂山中央醫院,那一點不會錯。」

  正說著他們房子前面院子裡一陣喧嚷,李南泉繞過屋角去觀望著,但見燈光照耀之下,袁太太左右兩手都提了包袱,跨上了滑竿。袁先生在後面,笑道:「我一定去。我坐第一班車子進城。進城之後,就趕上歌樂山的車站,可能趕上第二班車。那末我十一點鐘以前可以到醫院,恐怕你還在半路上走呢。」

  聽他們這個口音,的確是上醫院。袁太太對於胖病,是很傷腦筋的。原來就有意治這個胖病。和袁四維一度口角之後,大概是到中央醫院去治胖病去了。

  李南泉站著出了一會神,覺得曉星霧落,東方天角,透露著一片白光。那南風由山縫裡吹拂過來,觸到人身上,很讓人感到輕鬆愉快。信步走到竹子下面,那低垂的竹葉,拂到人的皮膚上,還是涼陰陰的。這更是感到興趣,索性順了人行小路,放著步子往前走。不知不覺到了村子口上。自己很徘徊了一些時間,便覺得眼前的山谷人家,漸漸呈現出來。正是天色大亮,趕早場的人,也就繼續由身邊經過,那村口上有個八角亭子,高踞在小山峰上。

  由亭子上下視,山腳下一道小山河,彎曲著繞了山腳而去。正有一隻平面渡船,在山腳淺灘上停泊著,不少人登岸,在沙灘上印出一條腳印,那也是到這山腳下街上趕早市的。這些人都走了,那船靜悄悄地半藏在一株老垂楊樹裡,這很覺得有點詩意,更是對山下看出了神。耳邊上忽然有人叫了一聲「李先生」。回頭看時,那是個摩登女郎,新燙的飛機頭,其不蓬鬆之處,油水抹著光亮如鏡。她穿了件花夏布長衫。乃是白底子,上面印了成群的粉色蝴蝶,鮮豔極了,正是晨裝初罷。脂粉塗得非常的濃厚。尤其是她的嘴唇,那唇膏塗得像爛熟了的紅桃子。這是誰?看那年紀,不過二十歲,還難得見這樣一個熟人呢。

  那女人見李南泉只管望了他,這又笑道:「李先生怎麼起得這樣早?這兩天看見正山嗎?」

  李南泉被她這樣一提,就想起來了。她是石正山的養女小青姑娘。她現在已升任為石正山的新太太,所以她徑直地稱呼他的號。

  李南泉點頭道:「好久不見,由城裡而來嗎?」

  她道:「昨天下午回來的,住在朋友家裡,今天回家來取點東西。石正山的那個閻王婆這幾天鬧了沒有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不大注意石正山家裡的事,似乎沒有發生什麼問題。」

  小青索性走近了兩步,向他笑道:「李先生,你是老鄰居,我們家的事,你是知道的,我在石家的地位,等於一個不拿工薪的老媽子。他們認我為養女,那是騙我的。請問,誰叫過我一聲石小姐呢?不過有一句說一句,正山總是喝過洋墨水的人,他還曉得講個平等。他對我處處同情。為了這一點,他和我發生了愛情。我原來姓高,他姓石,我們有什麼不能談愛情的呢?又有什麼不能結婚的呢?」

  李南泉也沒說什麼,只是點頭笑著。小青道:「我聽到那閻王婆昨天晚上不在家,我趁個早,把存在那裡的東西拿了走。我並不是怕她,吵起來,正山的面子難看。在這裡遇到李先生,那就好極了。請你到石家去看看。閻王婆在家裡沒有?我怕我得的情報,並不怎樣的準確。」

  李南泉心想她說了這樣多的話,原來是要替她辦這樣一件差事,便沉吟道:「大概石太太是不在家。」

  小青向他鞠了半個躬。笑道:「難為你,你幫我去看看罷。」

  她不會說國語,說了一句南京話。

  這時,天色更現著光亮了。大路上來往的人也多了些。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:「我看到李先生和楊豔華常來往,對我們青年女子,都是表示同情的。還是請你到石家去看看。若是那個人在家裡,我就不進去了。」

  她說著話時,帶了一種乞求哀憐的樣子,倒不好怎樣拒絕著,就向她點個頭道:「我倒是不願意給你去探聽一下消息。不過石太太現在變了。和我太太很要好,在一處說笑,在一處打牌。我若是和你去問問消息,她在家,我不作聲也就算了。她若不在家,我把你引去了,她家的孩子們知道的。將來告訴了石太太……」

  小青笑道:「你是鄰居,她還把你怎麼樣嗎?她是石正山的太太,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,看在正山面上,你也應當給我幫個忙。」她說著,只是賠了笑臉。

  李南泉道:「好,你就站在這亭子裡,我和你去看看。」

  這裡到石家,正是一二百步路。他走到石家大門外,見門還是關閉著的。繞牆到了石先生臥室的外面,隔了窗戶叫道:「正山兄在家嗎?我有點消息報告。」

  裡面立刻答應了一聲,石正山開了窗戶,穿條短褲衩,光了上身,將手揉著眼睛。

  李南泉低聲道:「有個人要見你,怕嫂夫人在家,讓我先來探聽探聽。」

  石正山立刻明白了,臉上放滿了笑容,點了頭低聲道:「她昨天下午就走到親戚家去了。她來了?在什麼地方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她要回來拿東西。」

  石正山且不答話,百忙中找了面鏡子,舉著在窗戶口上先照了照,再拿了把梳子,忙亂著梳理頭上的分發,又伸手摸摸兩腮,看看有鬍子沒有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何必修飾一番方才出去?要你去見的人,並不是生人。」

  這句話倒把石正山抵住了,他紅著臉道:「我剛起床,總也要洗一把臉吧?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穿衣服。最後,他究竟不能忘記他的修飾,就扯下了牆釘子上的濕毛巾,在臉上脖子上亂擦亂抹。他也來不及開門了,爬上窗臺,就由窗臺上跳了下去。腳底下正是一塊浮磚,踏得石頭一翻,人向前頭一栽,幾乎摔倒在地。

  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面前,伸著兩手,把他攙扶住了,笑道:「老兄,你這是怎麼回事?怎不開門,由窗戶裡跳了出來呢?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東西的,你叫人家也由窗戶裡面爬了進去嗎?石正山「呵唷」了一聲,他又再爬進來,然後繞著彎子,由臥室裡面開了大門,一直走將出來。

  這時,小青已經遠遠地站在人行路上。看到石先生出來了,抬起一隻手來,高舉過了頭,連連地招了幾下。只見她眉毛揚著,口張著,那由心裡發出來的笑意。簡直是不可遏制的高興。石正山也是張了大口,連連地點了頭,向著小青小姐面前奔了去。但是,他走路雖然這樣的熱烈,而說話的聲音卻非常的謙和。站在她面前,彎下頭去,對她嘻嘻地笑道:「這樣早你就回來了?城裡下鄉的樣子,有這樣的早嗎?」

  小青見李南泉還站在他身後,向前瞟了一眼,就不再說什麼,只是微笑著。她同時拿出一條小花綢手絹握住了自己的嘴,而將牙齒咬著手絹角的上端,把手扯著手絹角的下端。連連地將手絹拉扯著,身子扭了兩三扭。

  李南泉也覺著人家冒了極大的危險來相會,自己橫擱在人家面前,這是極不識相的事,抬起一隻手來,向石正山招了兩招,說是「回頭見」,也就走開了。他直到自己家門口,向石家看去,見小青已是回了家了,這事算告一段落,自也不再介意。他們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,正是夾了一條山溪建築的。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游,石家的屋子,在山溪的下游。兩家雖然相隔幾十丈路,可是還是遙遙相對。在李南泉家走廊上,可以看見石家走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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