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三四


  她劈裡啪啦這麼一大串說法,把奚太太嚇得都震倒了,望了她說不出話來。這裡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,都也是站在屋子裡外呆望著的。事先她們也都勸過,全感覺到小青的態度,過於蠻橫。現在奚太太勸說,也碰了個釘子,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。大清早的,都不願意老在這裡勸說,各自悄悄散去。

  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,現在見鄰居散了便拉著石太太的手,向外邊屋子走來。一面勸說著道:「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,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。她年紀輕,說話不知輕重,你也不必介意。」

  石太太雖說是被她拉著走了,但她並不服這口氣,擦著淚道:「這是我的家,我愛在哪裡坐,就在哪裡坐。難道我還怕這、丫頭?」

  小青站起來指著她道:「奚太太!你聽聽,這是她自己承認販賣人口,叫我作丫頭。、丫頭怎麼著,你還不如我、丫頭吃香呢。你丈夫都不要你了。誇什麼口?」

  石太太氣得全身發抖,因走到房門邊,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栓,就丟了過去。雖是她的手法不准,已丟到帳子頂上去了,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。她竟是臉不變色,端端正正望著。石太太罵道:「你這、丫頭不要臉,什麼都說得出來。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。我拼了這條命不要,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!」

  小青冷笑道:「我等著你的,你不就是拋東西打人嗎?我也會,嚇不倒我!」

  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裡去了。卻又回轉身來,「呀」了一聲道:「小青,你今天變了,姑娘家,怎麼口齒這樣厲害?她究竟是你一個長輩,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。」

  小青道:「中國四萬萬同胞,一律平等。我和她非親非故,她怎麼會是我的長輩?」

  奚太太正了臉色道:「小青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縱然你受了兩句委屈,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,一筆勾銷吧?你想想,我勸勸你母親去。」說著,陪了石太太到她臥室裡去。這裡和小青的臥室,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,說話是方便些。奚太太回頭看看,並沒有人,低聲問道:「你娘兒兩個,今天為什麼吵起來了?石先生哪裡去了?他在家裡,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。」

  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,胸脯上下起伏,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搖搖頭道:「我有難言之隱。」

  奚太太對她的臉色看看,見她淚痕之下,還遮蓋了一層憂鬱,因低聲道:「女大不中留,我想她也到了要對象的歲數了。准是為了這一點和你為難。」

  石太太道:「唉!你正猜在反處。她若是願意走,那就沒有問題了。你也不是外人,這事我可以告訴的。你想想,若是為了普通的事,我能夠天亮和她爭吵嗎?」

  奚太太臉色紅著,帶了笑問道:「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,敢引什麼人到這裡來?」

  石太太道:「那我倒不生氣,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、丫頭,叫她滾蛋就是了,至多人家我說一聲管教不嚴。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,這個賤貨,她要篡我的位。」說到這裡,她再也忍不住,兩行眼淚,一齊流出來。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告這樣一個消息,因道:「那不會的吧?石先生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程度。你是多疑了。」

  石太太擦著淚道:「不但你不相信,我不是親眼看見,我也不相信。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。」說著,「嗚」的一聲哭出來。

  奚太太看這情形,那的確是真的,便躊躇皺了眉道:「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。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,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,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,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?你是怎樣看出來的?」

  石太太道:「嗐!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。這幾個月以來,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。他們言語之間,非常的隨便,我那不要臉的東西,以前見了那賤貨,總是板著面孔,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,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;他態度變得和緩了,我以為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,不能不客氣些。可是他們越來越不對。就以躲警報而論,他們都不躲洞子。我還是好意,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,千萬不要在家裡守著,飛機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。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了。借著這個緣故,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遊山玩水,直到解除了警報兩小時以後,他們才慢慢回來。我每次不在家,他兩人就打著、笑著、鬧著,慢慢地,連在小孩子當面,也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顧忌了。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,我也就更加疑心了。今天我故意起個早,說是到菜市買豬肉。其實我在家裡已經布好了線索,我只在山下等著消息。果然,小孩子報告我,我一離開家,這老不要臉的,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裡去了。我回來的時候悄悄走著,不讓他們知道。我到他屋子門口聽,還聽到裡面嘰嘰喁喁在笑著說話。我實在氣得發抖,推開門就向裡面一沖,嗐!我這話就不願往下說了。」

 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,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。石太太是好朋友,比自己還好面子。這時可不能去問著她讓她難堪,這就向她低聲道:「為了顧全石先生的面子,你且不必多說了。這事也並沒有什麼難解決的。找了一個適當的人,把她嫁出去,什麼問題都解決了。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,石先生也不至於說不讓她嫁。權在你手上,你這樣苦惱作什麼?」

  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,倒也言之有理,點了點頭道:「我當然這樣辦。不過誰遇到這種事,也是氣不過的吧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那麼,你到我家去坐坐。我原是打算約你進城去玩兩天的。現在當然作為罷論。看你這個問題發生,更讓我心裡冷了半截,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。」

  石太太垂著頭,歎了兩口無聲的氣。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,她就無心再管別人的事,說了聲「回頭再談罷」,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。當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候,向裡面張望了一下,見小青橫躺在床上,緊緊閉了眼睛,一叢頭髮,亂披了臉上和頭上,將頭偎在被子裡。她索性站定了,手扶了窗戶台,向裡面看著。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,下擺裡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,赤著雪白的雙腳,放在床沿上,而床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。奚太太憑著她的經驗,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,放枕頭的所在。抗戰期間,疏散區的人士,枕頭都是將就著。而她那床頭,是用一條舊棉被子,卷了個很長的卷兒,上面蒙著白布。

  奚太太看了這個情形,心裡頗為不快,一個姑娘家,為什麼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幹什麼?正自這樣注意著呢,在那枕頭旁邊,發現了一支煙斗。小姑娘不會抽煙,更不會抽煙鬥,這東西放在枕頭邊,不是石正山的,是誰的?不知是何緣故,她看到了心裡一陣難過,而兩隻腳也有些發軟,她好像心裡頭有些發酸。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;這有什麼意思呢?這樣想著,她也就扭轉身走了。她本來想著,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,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,她家裡這件事,一定給她嚴守秘密。可是她將走到家的時候,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,她首先就笑道:「李先生,你覺得石太太家裡這場風波,發生得太為奇怪吧?」

  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有那麼一點。」

  奚太太走近一步,想向他把這事說明,可是忽然有點感想,又退後了半步,抬起兩隻手,將肩上的亂髮,抄著向後腦勺子上理去。然後又將手摸自己的臉。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,更沒有抹雪花膏,於是將手摸了臉,又將中指頭細細的畫著眉毛。把眉毛尖讓它長長的。她不知是何緣故,在臉上摸過之後,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。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,這時鼻子聳上幾聳,吸了三四下氣。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,手上還是有點香氣。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。所以手摸著臉,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著。李南泉對於她這些做作,倒有些莫明其妙。未說話之先,這些姿勢是幹什麼的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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