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三五


  這時,天色已經大亮了。鄉下人趕場的,背著盛菜的背篼,正不斷地在路上經過。李南泉這就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「奚太太,你為別人家的事,也是這樣的興奮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對於男子的性情,我現在有了個新認識。你李先生也許不同。不過對於閣下,是不是例外,我還得考慮。」說著,她又抬起手來去摸她的亂髮。兩隻眼睛,可射在李先生身上。

  正好有個背柴草的婦人,由這路上經過。她所背的背篼,根本就是大號的,這柴草在簍子裡面裝不下去,由簍子口上四面簇擁著,把那個婦人壓在背篼下面,好像是一個大刺蝟,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動。她當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,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試行男子心理測驗,也沒有看到背柴的人。那背篼上面的草莖,就在奚太太臉上和肩上,重重碰了一下。奚太太站不住腳,向後倒退了好幾步。她反轉身來罵道:「什麼東西,你瞎了眼嗎,這麼大個人站在路上,你看不見嗎?」

  那婦人卻不示弱,她將背篼向山坡上靠著,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來,在她那蠟制的皺紋臉上,瞪著兩隻大眼睛道:「朗個的,你下江人不講理唆?我背起這樣大一個背篼,好大一堆喲!你也有眼睛,你不瞎,你朗個也看不見?我人在背篼下面,你說嘛,我又朗個看得到人?」

  奚太太撫摸著自己的手臂,跑到她面前去,臉上沉板下來,非常的難看。

  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,立刻搶上前去,扯住她的手臂,笑道:「她是無知識的窮苦人,不和她一般見識。」

 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,可是經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,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鬆。隨了他這一拉,身子向後退了兩步。回轉頭向他笑道:「你又干涉我的事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並非我干涉你的事,我們讀書的人,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?而且你也有事,你應當定定神,去解決自己的事,何必又為了這些事,擾亂了自己的心情。你昨晚上半夜裡就醒了,這時候也該去休息休息。我送你回家去罷。」

  她對於李南泉先前勸的那些話,並不怎樣的入耳。及至聽到這後一句,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。望了他道:「你送我回家去,還有什麼話和我說嗎?」

  李南泉道:「有點小問題。」

  她聽這話時,態度是很從容的。臉上雖沒有笑容,但也沒有什麼不愉快之色,問道:「有點小問題,有什麼小問題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到了府上再說。」

  她聽到很是高興,開步就走,而且向他點了兩點頭,連說「來來」。

  李南泉心裡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,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,還是跟著她後面走去。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責任的。每走兩步,就回頭看看。她先到家,就在屋簷下站住,等著他。他到了面前,她問道:「你到哪間屋子裡坐?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倒無須那樣鄭重,當了什麼事開談判。兩分鐘這問題就解決了。我是說,我們這兩幢草屋子。中間隔的那塊空地,野草是長得太深了。我的意思,把那些草割了。一來是免得裡面藏著蚊子,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,免得在草裡走,粘一身水,你同意這個建議嗎?」

 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,把臉板著,一甩手道:「開什麼玩笑?」

  只交代這五個字,也就轉身進屋子去了。而且是轉身得很快。

  李南泉在晚上兩點多鐘起,就被這幾位太太攪惑得未能睡覺。她現在生氣了,倒是擺脫開了她,這就帶著幾分乾笑,自回家去安歇。熬了大半夜的人,眼皮早已黏澀得不能睜開。回家摸到床沿,倒下去就睡著。他醒過來時,在屋後壁窗子上,已射進四五寸陽光,照在桌子上,那就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。在床上打了兩個翻身,有點響聲,太太便進來了,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,用著極和緩的聲音道:「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,沒有讓他們吵你。你是就起來呢,還是再睡一會?」

  李南泉坐起來道:「這是哪裡說起,半夜裡不得安眠,青天白日,倒是睡了個不知足。雖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,無論做什麼事,也比睡覺強吧?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也是偶然的,一回事罷了。只當是休息了半天罷。你要不要換小衣?」

  她口裡這樣說著,放下手上的活計,就去木箱子裡,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。那活計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,正縫著底。

  李南泉是寧可打赤腳,而不願意穿補底襪子的。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,而尤其是不願補襪底。這表現有點反常,李先生也不作聲,自換小衣。

  李太太拿活計到外面屋子去了,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道:「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。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。」

  李先生系著上身的汗衫衣襟,卻沒有作個答覆。

  李太太算是連碰了兩個釘子,但是她並不因為這個氣餒,笑向李南泉道:「石先生這個人,我們覺得是很嚴肅的。不想他在家庭裡面,弄出了這個羅曼斯。真是男人的心,海樣深,看得清,摸不真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場,你就不說女人的心,看得清,摸不真。那小青姑娘,她在石先生家裡,是負著什麼名義,她就可以弄出許多羅曼斯來嗎?譬如說,打牌,這就在好的一方面說,乃是家庭娛樂。和打球、游泳、唱戲應該沒有什麼區別。倘若一個人半夜兩三點鐘起來,到朋友家裡打球、唱戲去,無論是誰,人家會說是神經病。可是這個時候被人約去打牌,就無所謂了。尤其是女太太們,半夜裡……」

  李太太笑著而且勾了兩勾頭笑道:「不用向下說了,我知道你對於昨晚上這個約會,心裡不大了然。」

  她說到最後那句,故意操著川語,讓「不了然」這三個字的意義,格外正確些。

  李南泉淡淡一笑道:「好在你有自知之明。不過我已和你解釋好了,就是人生都有一個嗜好,就可原諒了。不過像日本軍閥、德國納粹,他們嗜好殺人,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諒之列?這村子裡的一群太太,簡直都是戲臺上的人物,每人都可以演出一個重要角色來。真是豈有此理,半夜裡不睡覺,呼朋喚友,叫起床來去賭錢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向外面屋子裡走,腳步走得非常重。李太太是當門站立的。他擠著走過去,而且是走得很快,幾乎把李太太撞倒了。他故意提高了嗓子,昂起頭來叫道:「王嫂,給我打水來,這不是半夜趕來,不要例外呀。」

  李太太看他那個姿勢,分明是預備吵嘴。吵嘴是無所恐懼的。只是半夜裡出門去打牌,這個不大合適,這個吵嘴的根源說了出來,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面。想了一想,還是隱忍為上,這就向他笑道:「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。你的茶水,我都給你預備好了。」說著,她放下手上的活計,在裡面屋子裡拿著臉盆和漱口盂子轉去了。

  李南泉雖是心裡極感到彆扭,可是在太太如此軟攻之下,他沒有法子再表示強硬,只好呆坐在椅子上,並不作聲。不到五分鐘,太太就把水端進門來了。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,點了頭道:「請洗臉罷,我這就去給你泡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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