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三三


  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:「你這幹什麼,你打我就會屈服嗎?」

  石太太還是氣吁吁地說:「我打你,我要殺你!」說畢又是一聲重響。接著是石先生由屋子裡罵了出來。口裡連說:「你瘋了!」

  這時,腳步亂響,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,口裡還是說著「你瘋了」,「你瘋了」。他徑直跑上了大路,方才停住。這時,月亮已經向西偏斜,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,看到石正山的人影,在地面上拖得很長。這倒教李南泉有點為難,挺出身子來,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,分明是竊聽來了。閃開去罷,彼此相距不遠,月亮下人影移動,正是看得清楚。不閃開去,蹲在石頭後面又蹲到幾時為止?多管人家的閒事,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麻煩。

  他正在這裡為難呢,卻聽到石太太操著很尖銳的聲音,跑了出來,她道:「石正山,你往哪裡跑?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,我也要把煙熏你下來!你這樣無恥的東西,為天地所不容。你到哪裡去,也不為社會所齒。你想想,你幹的都是些什麼好事?」

  她說著話,像餓鷹抓食似的,直撲到石正山面前去。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凶,將身子閃了一閃。輕輕喝道:「你打算怎麼樣?要打人嗎?」

  石太太道:「哼!我不但要打你,我要咬你,我要殺你!」

  她說著話時,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。石正山扭轉身軀,扯腿就跑,口裡還罵著:「好潑辣的東西,我到法院裡去告你?」

  他究竟是個男子,比女人跑得快,一轉眼的工夫,他就跑出村子口了。石太太也是口裡責駡不停,從後面趕了去。他們到底是君子之爭,那聲音並不怎麼大。

  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,這才站起身來。他的本意,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裡去看看,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。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,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。於是站起身來,順了大路,緩緩向前走。

  將近村口,天色已經有些昏昏的亮,見石太太孤單單的,獨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。那樹在太陽裡面,陰影特別濃厚,就是沒有太陽的時候,根據人的心理作用,也覺得這樹蔭下特別陰涼。這樣的天亮時間,隔夜的露氣很重。只見那樹葉子綠得發亮,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,就像下了一場小雨。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蔭下面,第一個印象,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,因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,一隻光膀子都環抱在懷裡呢。

  李南泉要裝成不知道他們家新聞的樣子,這就站住了腳,老遠地向她點著頭道:「石太太,這樣早就起來了,打算進城嗎?」

  她笑道:「我向來是起早的。起得太早了,在家裡反而無事,所以到外面來遛遛。」

  她雖然是笑著說話的,可是她笑得極不自然。

  李南泉走向前兩步,見她將兩隻手,互相撫摸著光手臂,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膚上感到涼意,因道:「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單薄,留神感冒,其實,你是用不著這樣起早的。你們家的那位大小姐,真是粗粗細細,無所不能,和你負了不少的責任。你的家務全交給了她,你就可以無為而治了。」

  石太太偏在這個時候聽到人家誇讚小青,滿臉是露著不高興。將她的臉腮向下沉著,鼻子裡先哼了一聲,然後冷笑道:「你以為她是好孩子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不錯呀,年輕輕的,身上穿得乾乾淨淨的,又是那樣能做事。除非說她的書念得少一點。不過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領導之下,家庭教育,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個很好的姑娘來。正是紅樓夢上寶玉說鶯兒的話:『將來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』。」

  石太太聽了這話,臉上又不免板了起來,哼了一聲道:「李先生,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。將來你看罷。」

  她說完了,又冷笑了一聲,但她立刻覺得這個態度是不對的,便回轉頭來向他笑道:「你這樣看重她,請你給她作個媒罷。她也沒有什麼知識,找個作小生意買賣的,能夠糊口就可以了,我早就不願意留她,倒是她圖吃現成飯,不願走。」

 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,心裡可就在轉著念頭,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,還是少向下逼吧,這就點了頭笑道:「我樂於給她介紹一位朋友。不過你是談婦女運動的。你當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。」

  石太太微微笑著,鼻子裡哼了一聲,但那哼聲只有她自己聽到。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,只有自己受窘的,扭轉身,緩緩向家裡走去。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,卻改了個姿態,突然發了跑步,向家裡奔了去。不到五分鐘,她家的號哭聲就隨之而起。有幾位起早的鄰居,被這聲音所驚動,紛紛向石家走去。

  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,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。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,笑嘻嘻地道:「你剛散步回來?石家有什麼事?她娘倆都在哭著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清官難斷家務事。誰知道?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。石太太常作你的參謀,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她家沒事,用不著我參謀。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。」

  李南泉只是微笑著,並不說什麼。奚太太雖是這樣說著,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,卻是相當慘厲。這情形當然不同平常,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候。她趕快走到石家,見石太太在小青屋裡竹椅上坐著,手裡拿了條洗臉冷手巾,不斷在嗚咽。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,低了頭,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,眼淚像拋沙似的向下滾,把蚊帳濕了一大片。而且娘兒兩個誰不瞧誰,像是衝突過的樣子。

 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,先就感到稀奇了。這時走進屋子來,對這母女兩人看看,因道:「這事奇怪,你娘兒兩個,向來沒有爭吵過。怎麼一大早起來,就這樣一把眼淚、二把鼻涕的。」

  石太太垂著眼淚,看了奚太太,就歎了兩口氣,又搖了兩搖頭。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,手撫了她的肩膀,因道:「姑娘,什麼事?挨了罵嗎?」

  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著眼睛,把眼淚抹幹了。然後板著臉子道:「挨駡?那人家怎麼消恨,我是挨了打了。奚太太,你也是講婦女運動的人。對於販賣人口,把良家婦女當牛使的事,你能贊成嗎?我在他石家當牛馬當夠了,我不幹了。」

  奚太太聽她的口氣,顯然是不對,這就望了她道:「嘿!姑娘,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,這樣亂說話。你母親並沒有把你當外人,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。你和她的親生兒女,同樣是吃飯,同樣地穿衣服,有什麼不好?」

  小青鼻子裡哼了一聲,然後在滿面淚痕之下,發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:「奚太太,你哪裡曉得,這是人家一種手段。你當然明白,現在雇個老媽子,一個月要多少工錢?而且人家高興就幹,不高興就不幹,當主人的,免不了常常受氣。若是用個、丫頭呢,工錢不用花,而且可以隨便指揮,像我這種人,六親無靠,東西也不會走私。我十幾歲的人,洗衣做飯跑路,縫鞋補襪,什麼事不幹?主人家沒起來,我先起來;主人家睡了,我不敢睡,用這麼個、丫頭,多合算。不叫我、丫頭,那並不是對我客氣,那是怕社會上不容,說是教授家裡還買、丫頭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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