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四


  李南泉問道:「怎麼著,又掛了球了?」

  那個大些的孩子,抬起手來,在空中搖了兩下。李先生知道不是警報,就料著是奚氏夫婦問的問題,增加了嚴重性。隨著向奚家屋子看去,見大孩子將臉盆腳盆,陸續盛了幾盆水放在屋簷下;小男孩卻端了兩把竹椅子放在到他們家的小木橋上,把行路堵塞。這是什麼意思?李先生看到這情形,倒有些莫名其妙。他們家的女傭工周嫂,就由屋子叫了出來道:「該歪?硬是笑人。你爸爸和你媽媽是割孽嘛,說的話嚇嚇人出出氣嘛?你留下一盆洗腳水救火,算啥子喲!」

  這位女傭工五十上下年紀,蓬了一頭半白頭發,鴨踩水似的顛跛著兩隻解放腳,將破藍布褂的大襟掀起,只是去擦洗衣盆裡取出來的一雙濕手。

  李南泉道:「什麼意思?救火?」

  周嫂道:「說的是!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,先生氣不過,說是要放一把火,把這草屋子燒了,說是大家活不成。先生是一句話,那倒罷了。太太比先生的氣還要大,硬是到香燭鋪裡去買了香燭、紙錢,預備回家來放火。」

  李南泉打個「哈哈」道:「買香燭錢紙,回來放火,有這樣的事?擦一根火柴,向草屋簷下一點,就把房子燒著了,何必還要買香燭錢紙?」

  周嫂將手向山徑的來路一指,因道:「你看,不是帶著回來了?」

  李南泉看時,自己太太在後,奚太太在前,她手上正是提著一束紙錢,中間夾著一束佛香和一對大紅燭。走起路來,搖搖晃晃的,步子很不正常。李南泉這就很覺得奇怪,夫婦吵架之後,為什麼帶了這敬鬼的東西回來?正注視著她的行動,他家兩個孩子,跳著腳,連連搖著手道:「媽媽,不要放火,不要放火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胡鬧,我放什麼火?你不知道法律嗎?放火是像殺人一樣犯罪,要拿去槍斃的。」

  她說話時,已改了以前那種潑辣的態度,從容舉著步子,到了小橋上。看到攔路的小竹椅子,就把紙錢香燭放到那上面,向孩子道:「你不要害怕,我和你們孩子求求神,也許你們可以得著神佛保佑,家裡也就風平浪靜了。」

  李南泉這才明白,家庭大學校長已經在開倒車。這當然是一件怪事,等到太太進了屋子,就跟了進屋,笑問道:「隔壁大學校長,要敬什麼神?」

  李太太道:「她不是敬神。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麼東西。反正不是觀世音菩薩。因為菩薩是不需要紙錢的。你愛打聽戲劇性的新聞,你就往後瞧罷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裡還會含有什麼神秘嗎?這倒是我想不出來的。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說破了就沒有味了。」

  李先生已是感著奇怪了,太太這樣說著,他更感到興趣,不時注意著奚家的行為。到了黃昏的時候,他們家屋簷以外,向東北擺著一張茶几,將一個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,當了香爐、燭臺,將一對紅蠟燭和幾根佛香,都插在瓜上。瓜後放著三個大瓷盤,分放著一塊熟肉,一隻熟子雞,一條小鹹魚,這是三牲的意思了。

  奚太太站在茶几旁邊,口中念念有詞,陸續將紙錢放在燭火上點著,放在前面焚化。口裡叫道:「你們都來,向東北地方,望空鞠躬。」

  她的兩個男孩子,有點莫名其妙,只是遙遙站在茶几後方,不肯移動。她有一位十六歲的大小姐,名叫賽維。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過的,意思是賽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。她倒是站在母親的一條戰線上的,料著母親這樣敬神敬鬼,一定有個大原因存在。母親叫鞠躬,她就鞠躬,而且姿勢是非常之恭敬而嚴肅。她事先就預備好了,上身穿著學校裡的草綠色制服,下面系著青布短裙子。這時垂直了兩手站得筆直,然後彎下腰去,行著四十五度的鞠躬禮,而且先後三次。

  她行完了禮,奚太太又向兩個男孩子道:「姐姐都行禮了,你們為什麼不來?行完了禮,我煮著這雞和肉給你們做晚飯菜,讓你們吃了,家庭和睦長命百歲。」

  那兩個家庭大學學生聽說有雞有肉吃,這才走過來,對著大倭瓜胡亂鞠躬一陣。

 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,自己也忘了有什麼不便,就走向前兩步,直走到走廊草簷下,手扶了柱子站著。奚太太蹲在地上,將一根木棍子,撥著焚火的紙錢,倒是很誠敬的樣子,偶然一抬頭,看見李先生那樣注意,便笑道:「李先生覺得我今天燒紙是太早了一點吧?到七月半還有幾天呢。我不是為了這個事。」

  李南泉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,你做事是不會偶然的。」

  他這樣交代過一句話,也就完了。天色已是漸漸昏黑,李先生全家人,都在草簷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涼。椅子、凳子、布面睡椅,縱橫交叉。李先生自己,躺在睡椅上,手拿一支煙捲仰望著夜幕上的天河。心裡想著,這道天河,家鄉也是照樣看得見,不知道家鄉人,在這天河影下作些什麼感想?他正是這樣出神,一陣拖鞋踢踏聲,遠遠地告訴人們,是奚太太來了。李先生對於焚燒紙錢野祭的事情,感到莫大的興趣。這就笑著叫道:「奚太太,現在清閒過來了,在這裡坐著擺一擺龍門陣罷。」

  奚太太先歎了口氣道:「談話的材料多了,三天三夜都說不完。只是說了之後,又要添上我一肚皮悶氣,那讓我怎麼辦呢?我們談一點別的,不要談我家的故事罷。」

  她說著話,在椅凳子空檔裡擠了過來,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張小矮凳子上坐著。她先問道:「李先生,你看鬼這東西,宇宙裡到底是有沒有?據我看來,一定是有的,你說我做事不偶然,那是對的,我考慮的多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鬼這個東西,窮竟有無,我的知識,還不夠來答覆。不過奚太太每做一件事,都是給家庭和社會作模範的,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義,你可以告訴我嗎?」

  奚太太說:「你就猜猜吧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反正無事,我們就猜猜罷。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,若說不是祭鬼,這當然不是供上帝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那說得太遠了,哪裡有用香燭紙錢去敬奉上帝的?」

  李南泉道:「用紙錢敬奉上帝的事,雖然沒有,可是用香燭三牲敬奉上帝的事,卻是有之。當年太平天國,每逢禮拜日講道理之先,就有這麼一套敬奉上帝的事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李先生,你真是多見多聞。這樣的事,你都可以找出前例來。不過我實不是敬上帝。」

  李太太在一旁坐著,便插嘴道:「那末,你是敬什麼佛菩薩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不,佛菩薩他也不要錢,而且也不吃葷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這就奇了,難道你相信什麼《玉匣記》?那書上面倒是告訴人某日某時,朝著什麼方向送鬼的。」

  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陣,卻沒有把話向下說。

  李南泉道:「在西洋科學發達的國家也不能肯定地作無鬼論,至少這東西是個未知數。在沒有損害精神的情形下,就承認有鬼,也沒有多大關係。」

  奚太太聽了這個說法,在星光中連連拍了幾下手笑道:「李先生的見解,往往和我不謀而合,我就是你說的這個看法。宇宙是太神秘了,我們能知道多少?鬼這東西,沒有科學方法證明他有,但也沒有科學方法證明他沒有。我就是在這種心理下燒香、化紙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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