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三


  他就只說了這句,不多交代,把身子扭過去,就向回家的路上走。奚太太看到,以為他真是回家,也就隨他去了,因道:「大家看看,這也算是我不好嗎?為什麼不許我和他到重慶去?」

  朋友們聽這口音,自知奚太太是要趕到城裡去,查奚先生寓所的秘密,大家指東說西地勸了一陣,約莫是五分鐘,他家的大孩子,匆匆地跑了來道:「爸爸由山溝裡走了。」

  聽了這個報告,奚太太臉色勃然大變,將兩腳一頓道:「這傢伙太可惡了!」說完,像發了瘋似的,提起兩隻腳就順著山徑小路,向鄉場上拼命跑。石太太看了她這樣子,順手一把將她拉著,口裡連說「不可不可」。但她這一下撈空了,只能覺得奚太太手臂的皮膚。她頭也不回,逕自走了。

  李南泉不免怔了一怔,因向著石氏夫婦問道:「這是怎麼周事?」

  石正山笑道:「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的。敬平這次回家,還沒有料到事情有很大的決裂。打算回來和太太敷衍敷衍就過去了。不想奚太太是要盤問個水落石出,一切敷衍不受。而且也把她所偵察得來的消息,完全證明了。但這樣,究竟是沒有證據把握在手裡的。所以她就改用了軟化政策,願意和敬平到重慶去玩幾天,把這事情忘了過去。其實所謂去玩幾天,那是一種煙幕。她想出其不意地跑到奚先生辦公室裡去,找些書面上的證件。這個意思,奚先生是明白了,大概這一類的書面證件,他不曾藏收起來的也很多。所以……」

  石太太站在旁邊,只冷眼看著丈夫說話,而且也微微瞪了他兩眼。不料石先生說得高興,根本就不曾理會。她實在忍無可忍了,這就沉下臉來,將頭一偏道:「你很懂,以後你也照著人家樣子學。」說著,一甩手扭身回家去了。小青還是站在一棵小樹下,將嘴一撇。她偷眼看著太太走遠了,因低聲道:「這是大談家庭教育的一種羞恥呀!」

  石正山先生聽了這話,只是微笑了一下。李南泉倒覺得這有點意外。無論小青姑娘是不是取得了石小姐的資格,她對於奚太太,應該是晚輩,當著主子的面,這樣批評長輩,透著有點放肆。可是,石先生為什麼並不見怪?就故意向她笑道:「大姑娘,你是跟著石先生、石太太,很受點教育了。你覺得今天的事,哪個不對?」

  石正山笑著搖搖頭道:「你不要睬她,一個女孩子,人家鬧這樣的家務,她懂什麼?」

  小青道:「我怎麼會不懂呢?現在也不是帝國主義的時候,大家都可以自由,好就大家好,不好就拉倒嗎?天天都向人家誇口,說是家庭教育好,會管先生,先生在她面前,也像很聽教訓,可是造了反,把家庭教育當了狗屁,讓暗下看到造反的人,真是笑掉了牙齒。」

  石正山笑著「唉」了一聲道:「一個女孩子家,學得這樣囉哩囉唆幹什麼?回去回去。」

  小青站在路頭上,拉著樹枝,使勁向懷裡一帶,小樹枝斷了,大樹枝回彈過去,呼吒一聲,彈了好些樹葉落下來。她將頭一偏,嘴一撅道:「我偏不回去,睜開眼睛就作事,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。我還不如一條狗呢,狗守了夜,白天還可以在屋簷下睡一會子午覺。」

  李南泉看她這個說法,已經向主人直接加以譏諷了,而且還是當了主人朋友的面,這未免太給主人難堪。便故意從中挑剔一句,因向石正山笑道:「你家粗粗細細,全憑大姑娘一個人做,實在也是太累了。」

  石正山點點頭笑道:「她倒是很能幹。不過我太太,把她太慣壞了。唉!這也是家庭教育的恥辱呀。」說著,他望了小青姑娘,小青「撲哧」一笑。

  §第十七章 我的上帝

  李南泉有個平常人所沒有的嗜好,他喜歡看那人與人之間的交涉和動作。這些動作,儲存在腦子裡,是寫劇本寫小品的很好資料。剛才奚氏夫婦過去的一幕,他看來,就不少是藍本。心裡正在默念著呢,不料石家義父義女,又表演這一幕。這且含笑在旁,且看他們繼續說些什麼。石正山對於李南泉之默察,似乎有點感覺,因向他笑道:「為了敬平兄的事,臉也不曾洗,我就跑出來了。他們這一幕戲,恐怕要鬧到汽車站上,我可不幫同演出,引著大家來看熱鬧。小青,回去弄水洗臉罷。」

  他說著話,首先向家裡走去。這位姑娘,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,她站在那株小樹下,依然不肯走去。抬起左手,情不自禁地,又將伸出來的小樹枝攀住,右手扯著樹葉子。但是她的眼睛卻不望著樹葉子,抬起頭來,只管是向山頂上出神。

  李南泉和她的距離,約莫是一丈遠,若是不和人家打個招呼,就這樣走開,顯著是太冷淡一點,便笑道:「大姑娘,你每日都是起得這樣早。」

  她這才回過頭來,因道:「可不是,這村子裡起得最早的人,我也算一個。有什麼法子,不起早,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。不做完,也沒有別人替你做,留到明天還是你來做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大長天日子,可以睡睡午覺。」

  小青將手扯的樹枝放出去歎了口氣,接著又搖了幾搖頭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是能者多勞。」

  小青道:「什麼能者多勞,牛馬罷了。」

  李南泉不能想像到她對義父義母,突然會起著這樣明顯的反抗。對於年輕的女孩子,說話不能太露骨,所以還用話去安慰她。又不料她對「能者多勞」

  四個字,一聽就能理解。因向她笑道:「大姑娘念了幾年書?」

  她笑道:「我念什麼書,不過在家裡跟著認識幾個字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跟誰認識的字?是你父親呢?還是你母親呢?」

  小青紅著臉道:「是這樣叫著罷了,他們也生我不出來。」

  這話說得是更明顯了。她簡直不承認她義女的身份了。正想跟著向下還問兩旬,石太太卻已在她茅屋簷下出現,高聲叫著小青。她突然一抽身,大聲答應了「來了」兩個字。她一面向家裡走,一面卻輕輕地嘰咕著:「一下也不讓我得閒。什麼女權運動,自己把人當牛馬,那就糊塗了。」

  李南泉站在路上,發呆了一會,心想,接著這又是一幕悲喜劇了。李太太手提著一個竹制菜籃子,裡面放著兩個玻璃瓶子,就向這裡走。她赤著腳,穿了鞋子,頭髮歸理清順了,臉上卻是黃黃的,身上穿的那件淺藍布長衫,下擺還有兩個紐袢未扣。她走過來,李先生笑道:「剛起來你又打算自己去買菜?算了,來回好幾裡路,縱然買得適口些,也得不償失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反正早上也沒什麼事,只當是散步。你不是也在這裡散步嗎?」說著,把聲音低了一低,因道:「這裡不是有一台戲正上演著嗎!我也可以借了這個緣故到車站上去看看這台戲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想不會吧?她自命為家庭大學校長,難道還能夠把這桃色新聞弄到眾目昭彰的長途汽車站去?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惟其這樣那才算是新聞了,回頭聽我的報告罷。」說著,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。今日天氣好,幾天的陰雨,屋子裡什麼東西,都很潮濕,趁了這個好天氣,拿出來曬上一曬。於是李先生立刻回家,集合了傭人和小孩子,將細軟東西,用竹椅木板架著,放到屋簷外來鋪設,費了大半小時的工夫,算是佈置停當。李先生口銜一支煙捲,站在走廊下休息,帶著守著這業已破舊、而又無力再制的東西。就在這時,奚家兩個男小孩,在對面山路提快了步子,向家裡奔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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