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五


  李太太道:「那末,有個對象了,這鬼是誰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兩個大前提,經解釋,很清楚了。現在我們所要知道的就是,這是什麼鬼?」

  奚太太還是嘻嘻地笑著,沒有說出來。李太太笑道:「我想起了一個典故。那《雙搖會》戲裡兩個花旦,搖骰子的時候,她們曾靜默合掌禱告,據說是禱告馬王菩薩。馬王爺有三隻眼,中間那隻眼,他就是觀察婦女問題的。」

  李南泉哈哈大笑,連說「豈有此理?」

  奚太太對於京戲,是絕對的外行,什麼叫《雙搖會》她也不懂;馬王爺這話,她更不明白了,便道:「李先生,你為什麼這樣大笑,我倒有些不明白。」

  他道:「她說的那個菩薩,並沒有什麼稀奇,不過她引的典故,倒十分恰當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那不見得會恰當吧?我敬的這個鬼,並非外人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哦!你是供祖先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至多我們是平等的,她也不能作我的祖先吧?」

  李南泉道:「平等的,是男人是女人?」

  奚太太道:「是女人,僅僅是年歲比我大一點。其餘,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。至於孩子們祭祭她,那倒無所謂。」

  李南泉聽了這話,就猜中了十之六七,突然坐了起來,將手拍著腿道:「假如我們作有鬼論的話,這是不可胡鬧的。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。不說別的,只憑奚太太這樣年輕漂亮,你祭她,她不來便罷,她若來了,看到你這樣子就要作祟。我們住在這深山大穀裡,這是鬧著玩的嗎?你看那紙錢灰還在燒著,也許那女鬼,現時正在那山溝裡深草叢中坐著呢。」

  奚太太聽到這話,不覺身上毫毛孔立刻收縮了一下,接二連三回頭向身後望著。他們這乘涼的地方,前前後後都栽著大叢小叢的草木花。這時,有些微風過來,搖撼著那花葉亂動,在星光下,就像一群魔鬼,支手舞腳,在地面上蹲著。她心裡「喲」了一聲,但沒有喊出來。她知道喊了出來,是與家庭大學校長的聲譽是有關的。立刻把這「喲」字咽了下去了。只是將坐凳向前拖了一拖,更接近李氏夫婦,因道:「這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,我想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故的吧?」說著,她身子向前擠了擠。

  李南泉道:「上次我和你測字,現在要我和你占卦了。你讓我來掐指算上一算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不開玩笑。我真有點含糊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含糊?此話怎講?」

  奚太太的身子,又向前擠了一擠,把頭伸到人縫裡來,因低聲道:「我們奚先生家裡,原來有個瘋子,後來,她死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是敬平兄什麼人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你猜是他什麼人?他是自幼訂婚的。和這個瘋子還生了兩個孩子呢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哦!是他原配的太太?大概是死了?」

  奚太太道:「當然是死了,老早就死了,我來的第三年,她就死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是怎麼個算法呢?」

  她說著這話時,似乎感到了極大的興趣,這就坐著挺了身子,伸手握住奚太太的一雙手臂。奚太太道:「男人就是這樣可惡,奚敬平對於這個人,完全是瞞著我的。等我知道了,我已非和他結婚不可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我算明白了。大概奚太太結婚以後,那位家鄉太太,曾出來找麻煩吧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雖然找麻煩,我倒是和她沒有見面。因為我那時住在南京,也總算是相當好的房子,她一個鄉下來的女人,看到這種排場,她就不敢上門。而且敬平對她,除了不理而外,還要把她送到法院裡去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作太太的來找丈夫,還有什麼犯法之處嗎?為什麼要到法院?」

  奚太太道:「當然,敬平不過是嚇嚇她,不能就作了出來。當時,我很年輕,我不管這事,我也沒有去攔阻她。那女人在南京,人生面不熟,雖然還有敬平的同鄉。可是他們很不同情那個鄉下女人,並沒有誰和她說話。她住在小客店裡,得了幾個錢就回家了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不是說她還有兩個孩子嗎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這是敬平的不對,他有了新太太,兒子都不要了。」

  李太太對於奚太太所說「新太太」三個字,聽來覺得非常入耳。奚太太平常對所有新太太、抗戰夫人、偽組織、無論是好是壞的名詞,一概加以否定。乾脆,她就以「姨太太」

  三字目之。甚至姨太太這名詞她也還覺得太輕了,總是說臭女人。這時,李太太心裡忽然來了一個反映,打算問她一句,你不也是「臭女人」,至少那個鄉下女人,在她的身份上,可以說你是臭女人。這就坐起來問道:「新太太?奚先生那時在你以外,還有一個太太嗎?」

  奚太太衝口而出地說了句「新太太」,她並沒有加以考慮,被人家一問,她倒是默然了。

  李南泉知道這事很為不妙,便把話扯了開來,因道:「不要打岔,你讓奚太太把這故事說下去。以後怎麼樣呢?」

  奚太太歎了口氣道:「咳!這就是我今天燒香紙的原因了。在那鄉下女人還沒有來以前,她的大男孩子就死了。她也許是為了這事受到刺激,不能不來南京找奚敬平。可是拿了錢去回家之後,那個小的男孩子又死了。怎麼死的,我不知道,現在我想起來,也許和那鄉下女人沒有得著結果,有些原因。這兩個男孩子一死之後,她就瘋了。瘋了以後,敬平就更有法律根據了,他正式和那女人提出離婚。這個消息傳到那女人耳朵裡,不用上法院,她就死了。」

  李南泉拖長了聲音,叫了一句「我的上帝」。奚太太被這聲驚歎之詞震動了,不由得低聲也歎了口氣道:「這也是作孽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位太太和她兩個孩子,完全消滅了,這事是很悲慘的了。不知道敬平兄對這事作何看法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他有什麼看法呢?事過了,一切也就忘記了。我雖站在勝利的一方面,可是我若站在女人的立場說話,我對她倒是很同情的。你看,敬平他又在糟蹋女人了。我希望和那死去的可憐女人來個聯合戰線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那麼,你們要陰陽並肩作戰,對那個和敬平談戀愛的女人進攻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不是進攻,只是防守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我的嘴直,這事你應當考慮。你焉知不是那個死去的女人和這個女人,聯合向你進攻呢?她在陰間裡也可以報復呀!」

  奚太太聽了這話,未免身上哆嗦了一下,反問著道:「那不會吧?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你知道怎麼不會呢?反正你們在戀愛的立場上,都是敵人,凡是三角形的敵人,從古至今,都是兩個打一個,等到三個之中取消了一個,其餘兩個再來對壘。而且那個死鬼直接的敵人是你,現在重慶城裡這個女人,直接的敵人也是你。同病相憐,目的又是一個,正好攻守同盟……」

  奚太太道:「她們怎麼會聯合得起來呢?要說那個死鬼,她倒是和我可以同病相憐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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