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二


  這一串話,奚先生並沒有答覆。於是奚太太又改了低微的聲音向下說,李南泉雖不願意打聽人家夫婦的秘密,可是在這深夜的荒穀裡,燈光和人語聲,都是可以引誘人的。他緩緩向奚家屋角邊走來,那細微的聲音,雖是聽得更明白些,但是有時說得極低,只能片斷地聽到:「你說罷,我可以饒恕你……不行不行……這是謊話,我不需要你這假惺惺了……」

  最後聽到奚太太一片嬉笑聲。

  李南泉聽到這笑聲,自然不便向下聽,這就背著手緩緩向走廊這頭走來。那天上的星斗,鑽出了雨雲的陣幕,向夜空裡露著銀白色的釘子,在草屋頂上、山峰的草木影上,輕輕地抹上一層清輝,那山谷中的人行路,像一條帶子,攔在濃黑的山腳下。那裡像有兩個人靜靜地站著。李先生定睛細看,那兩個人始終不動,於是故意將腳步走得重些,以便驚動他們。但他們依然不動,而且那身子好像是慢慢向下蹲著。於是走到屋簷下,重重地對那邊山徑咳嗽了兩聲,那兩個影子依然是不動。這就讓他打了個冷戰,每個毛孔,全收縮了起來。但奚太太倒是和他壯膽子,突然「哇」一聲哭了起來。在這哭的聲音中,還帶著淒慘的叫駡聲,這一開始,足足有半小時,那聲音非常尖銳。

  李南泉聽了這聲音,以為路上那兩個人影子,一定會被驚動著走開的,可是那兩個黑影,依然鎮定不動,甚至還有些像站得疲倦了,打算向下蹲著。李南泉想起來了,那正是山麓小溝沿上兩株小柏樹。當夕陽西下的時候,站在山徑上說話,為了避免太陽曬著,不是還閃在柏樹蔭下嗎?這並沒有鬼,更不會有什麼妖物,心裡定了一定。

  半小時後,那奚太太的哭罵聲,算是停止了。南方國語的談話,卻又在開始。她道:「你告訴我,到底那個女人和你訂了什麼條約,你打算怎麼樣對待她?你不說話不行哪,總得告訴我是怎麼回事!」

  但她說話之後,一點回音沒有。

  照著白天奚先生那個談笑麾敵的辦法,這時候,他應當唱起「孤王酒醉桃花宮」的。可是奚先生始終是默然,任何回答都沒有。奚太太的哭聲,叫駡聲,在三十分鐘之後,也就再而衰,三而竭。她似乎明白了奚先生的疲勞轟炸戰術,在說過幾句話之後,就停頓了幾分鐘。幾分鐘之後,她又罵上幾句。在奚先生這邊,他始終是不回答。

  李南泉在走廊上來回踱了幾次,感覺到相當單調,也就回屋子安歇了。一覺醒來,天色已是有些濛濛亮,窗戶紙上,變成了魚肚色。他醒來之後,首先聽到的,便是隔壁奚太太一陣哭聲。那哭聲越來越淒慘,被驚醒的人,實在無法安歇,只得披衣起床。打開屋門來,向外面探視。

  雖然是夏季,因為大雨初霽,太陽還沒有出山的時候,山溪兩岸,像冒出一陣輕煙似的,籠罩了一層薄霧。薄霧裡,有個人影子,走著來回的緩步。他走著幾步路,就站著一兩分鐘。站著的時候,隨手就扯著路邊的樹枝,或者彎了腰下去,拔起地上的草莖,將兩個指頭掄著,送到高鼻子尖上嗅嗅,然後扔到地上去。

  李先生將那沒有門樞紐的門板,兩手掇了開來。一下哄咚的響聲,把他驚動了。回頭來看到時,苦笑著點了個頭。

  李南泉這就不能不有表示了,因笑道:「奚兄起來得這樣早?」

  他笑道:「談什麼早不早。根本我就沒睡。大概你府上,也很受點影響吧?」

  李南泉聽聽隔壁奚太太的哭聲,已經停止了,這可以含混過去。因道:「沒什麼影響呀,你說的是那一點?」

  奚敬平還想說什麼時,他家裡女工,卻站在屋簷下向隔溪叫著:「先生,回來吃茶,茶泡好了。」

  奚敬平掉轉身來向家裡走,步子非常遲緩,似乎還帶著考慮的態度。奚太太卻由屋子裡出來了。她兩手捧著搪瓷茶盤,裡面放著幾個雞蛋,和一隻陶器罐子。李先生遠遠看去,雖然她兩隻眼睛,還略現著有點浮腫,可是她頭髮已梳得溜光,腦後紮兩個老鼠尾巴的小辮子。而且她臉上有一層浮白,似乎是抹過雪花膏了。她站在走廊上,向走來的奚先生望著,雖然臉上一點笑容沒有,但也沒有一點怒容,很從容地問他道:「給你煮三個雞蛋作點心。你是吃甜的呢?還是吃鹹的呢?」

  他這一問,連在一旁的李先生,聽了都有些愕然。並不曾經過什麼人勸解,怎麼她自己屈服下來了?再看看奚先生時,態度卻十分平常,他微點了兩點頭,聲音很低,答覆了兩個字:「隨便。」

  這分明是奚先生還不肯賞臉,換句話說,乃是挑戰行為,這反響不會好的。李南泉為奚先生捏了一把汗。

  可是事情有出乎意外的,奚太太對於這分冷落,卻絲毫不感到什麼難堪。她還笑嘻嘻地向丈夫道:「那麼,我就作甜的罷,家裡還有一點好糖呢。」

  奚先生只點點頭。李南泉看到,心想,這是怎麼回事?並沒有看到奚先生施行什麼對策,怎麼奚太太的態度就好轉了呢?這時,對過的山峰,在尖頂上塗了橘紅色的光彩,正是出山的太陽,它已向高處先放開了眼,今日要大天晴了。李先生過了三天的漏屋生活,心裡煩得了不得,這一線曙光,頗給予安慰不少,於是在水缸裡舀了一盆冷水,匆匆洗臉漱口,身上披起舊藍布大褂,拿著手杖,走出門去,在山徑上作了一度早起的緩步運動。

  約莫是半小時,緩緩走回。只見家門口對面的山路上,圍繞著一群男女,兩位主角,便是奚敬平夫婦。奚先生已把穿回來的那套西服,筆挺地加在身上。將手杖的鉤子,掛在左手臂彎裡,斜了身子在人群中間站著。奚太太卻是叉了手在腰上,擋著丈夫的去路,臉色氣得紅中帶紫,將兩隻斜角眼,向奚先生望著,一言不發。兩人旁邊,站著石正山夫婦,各陪著奚氏夫婦一位,頗有作伴郎、伴娘之勢。

  四個大人外,便圍繞著奚家一群小孩子和石太太那位義女小青姑娘。他們各有各的表情:奚先生是冷冷地站著;小孩子哭喪著臉;石家夫婦好像遇到困難問題,雙眉緊皺;小青姑娘,站得遠一點,她手攀了樹枝,弄著樹葉子,靜靜地旁聽。好像奚家這桃色糾紛,很是參考資料。

  李先生慢慢向前走,自然也就走到了他們面前。看到這群人站在路頭上說話,未便不理,也就站到一邊,向石正山點了個頭笑道:「起得早?」

  他笑道:「李兄來得正好。你加入我們這個調解團體罷。」

  奚太太首先接嘴了,搖搖頭:「對不起,請朋友原諒我,我今天對任何調停,都不能接受。」

  奚敬平高鼻子聳著哼了一聲,冷笑道:「不接受調停更好,難道還會把我姓奚的吃下去不成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二位都請息怒,讓我從中插嘴問句話。剛才我還看到二位好好的,很有相敬如賓的局面。怎麼這一會工夫,事情又有了變化了?」

  奚敬平淡淡地冷笑了一聲道:「人要發神經病,就是找醫生也醫治不了的,我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奚太太瞪了眼道:「胡說,你才有神經病呢。請問重慶這地方,我怎麼不能去?」

  奚敬平道:「誰管你,你愛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,但你和我一路去,顯然是有意搗亂,我不奉陪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怎麼是搗亂?我們不是夫妻嗎?同桌吃飯,同床睡覺,怎麼就不能同到重慶去?」

  奚敬平道:「那是我的自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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