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一


  李南泉只送到屋門口,以避免偷看人家家務的嫌疑。可是不到五分鐘工夫,就聽到奚太太在那邊放聲大哭。哭了二十來分鐘,又聽到她帶了哭音在數罵著。那奚敬平先生對於這些聲音,仿佛絲毫沒有聽見,慢慢踱著步子,踱到了走廊的這一頭來。這裡直柱與窗戶台之間,曾拴著一根晾衣服的粗繩子。他手攀著繩子,抬了頭向天空的陰雲望著,口裡哼著皮簧道:「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,後宮院有一個呂後娘娘,保鐮路過馬藍關。」

  他在一口氣之下,就唱了好幾出戲。有時一整句十個字,還沒有唱完,他又想到別出戲上去了。可想到他心不在焉。口裡所唱的,並沒有受著神經的指揮。

  李南泉一看,奚先生採取個談笑揮敵的態度。倒要看奚太太次一行動是怎樣。不然是難於收拾的。正是這樣想著,奚太太卻帶著哭音罵了出來。她一面走著路,一面抬了手向奚敬平指著。指一下,人向前走一步。奚敬平始而是裝著不知道,直等她擠到了面前,身子一轉,緩踱著步子閃過去。在他家的窗戶邊,還擺著一把竹椅子呢。他又是那個動作,兩手牽了西服褲腳管,身子向下一坐。坐時,自然是兩隻腳向上一挑,同時,他就借了這兩個機會把腿架了起來。

  奚太太看到他這樣自然,再看看左右鄰居,兀自分散在走廊上向這裡望著。她是以一個家庭大學校長的姿態,在這村子裡出現的,若是太潑辣了,恐怕也有失身份。因之,她先忍住了三分氣,然後將兩隻手臂在胸前環抱著,半側了身子,向奚先生看望著,冷笑道:「你不要裝聾作啞,你到底打算怎麼辦,你得給我一個了斷。」

  奚先生將放在窗戶臺上的玻璃杯子拿起來,端著就喝上了兩口。手裡還兀自端著杯子呢,口裡可唱上了《打漁殺家》。「將身兒來至在,草堂內坐,桂英兒捧茶來為父解渴。」

  他唱的聲音雖然是不大,可是他在坐唱著,顯然對太太所說的話,他一句也沒有加以理會。奚太太將身子逼近了兩步,已是和奚先生身體相接了。先「嘿」了一聲然後問道:「你到底是不是答覆我?不答覆我也不要緊,我自有我的辦法。」

  吳春圃先生,這時由他屋子裡出來了,向李南泉作了個鬼臉,又伸手向奚家的屋子指了一指。李先生也就只點點頭微笑著。那邊屋子裡,正鬧著滑稽交響曲。奚太太在罵著女人口臭,腋下有狐騷氣,身上有花柳病。奚先生卻在唱著京戲老生。由譚鑫培的《賣馬》,唱到海派麒麟童的《月下追韓信》。他們家的孩子們,在走廊上吃胡豆過陰天,為了分配不勻,操著純粹的四川話在辦交涉。他們家的用人周媽大聲從中勸架道:「這些個娃兒,硬是不懂事咯。大人有些事,就不要割孽嘛。兩粒胡豆,算啥子事?」

  這時,奚先生開口了,他笑道:「要鬧就由他們去鬧罷。鬧得一團糟,這才教鄰居們有戲看呢。」

  這些聲音,把在屋子裡的李太太也驚動著出來了,問道:「打起來了?」

  李先生笑道:「不相干,學校裡起學潮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個學校有學潮?鬧到這裡來了?」

  李先生說了句「家庭大學」。在走廊上的鄰居們恍然大悟,大家一陣笑。有幾個人笑出聲來時,立刻覺得不妥。個個將手掩著嘴,就彎著腰鑽回屋子去了。

  李先生撐著傘在屋子裡寫稿,本來就十分勉強,窗子裡的光線就像是黃昏時候似的。現在天窗裡的細雨煙子力玨濃,深谷裡兩邊山峰上的濕雲,連接到一處,儘量向下沉,已壓到了草屋頂上。窗子裡的光線,已成了黑夜。看書寫字,全不可能。他索性搬出了那木架布面睡椅,仰坐在走廊下睡覺。不知是何緣故,奚家的交響曲突然停止。煩悶的人,在陰沉的空氣裡,也就睡著了。

  李先生在蒙矓中做了一個夢,夢見在北平的北海看雪,眼前一片冰湖,沒有遮擋的東西,只覺那西北風拂面吹來,吹得人周身毫毛孔只管向肌膚裡緊縮著,站在這裡有些忍受不住。可是睜眼一看,依然人還在四川,人是睡在草屋的走廊下面。天色已經全昏黑了,半空中風透過了細雨煙子,撲到人的身上,只覺冷颼颼的,立刻把人驚駭得站立起來。

  這時,所有前後鄰居家裡,都已亮上了燈火,尤其廚房裡,煤得灶火熊熊,已是到燒煮晚飯的時候了。再看奚家,三個小孩睡的臥室裡,有稀微的燈光,由窗戶裡放出來。奚太太的臥室,卻已門窗都閉,鴉雀無聲。而且也沒有了燈火。回到房子裡,方桌子上,已經亮起了菜油燈,筷子、飯碗都擺在燈下,四隻菜碗,放在正中。一碗是紅辣椒炒五香豆腐乾、一碗是紅燒大塊牛肉、一碗小白菜豆腐湯、一碗是紅辣椒炒泡菜。不由得拍了手笑道:「好菜好菜,而且還是特別的豐富。」

  李太太由外面走進來,笑道:「這是我慰勞你的。你撐著傘在屋漏底下寫稿子,那是太辛苦了。反正有那筆稿費,我們可以慢慢享受。」

  李南泉走到桌子邊,提起筷子來,先夾了一塊紅燒牛肉送到嘴裡咀嚼著,點了幾下頭道:「不錯,味兒很好,哪位燒的?」說著這話,望了太太微笑。李太太道:「不怎麼好,你湊合著吃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們可不是家庭大學,就連家庭幼稚園這個招牌,也不敢掛。倘若我們那位大學校長,也能施用你這個法子,這要省多少事非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人家是以賢妻良母的姿態出現的,我是以平常的婦女姿態出現的。今天晚上很涼,雨又不下了,正好工作,快吃飯罷。別管人家的閒事。」

  李先生說了句「原來如此」。下面雖還有一篇話可說,但想到這有點是昧心之論,而又埋沒了這紅燒牛肉,和紅辣椒炒五香豆腐乾的好意,只好是不說了。晚飯以後,燃起一支土制的蚊煙香,在菜油燈下開始工作。太太是慰勉有加,又悄悄在桌上放下了一包「小大英」,而且泡了一杯好茶。

  李先生有點興致,作了兩篇考據的小品,偶然在破書堆裡,找了幾本殘書翻閱翻閱,消磨的時間,就比較多。將兩篇小品文寫完,抬起頭來,見加菜油的料器瓶子,放在窗戶臺上,看瓶子裡的油量,已減少到沉在瓶底。山谷草屋之中,並沒有看到時刻的東西,就憑這加油量的多少,也很可以知道是工作了若干時刻了。他揉揉眼睛,站了起來,但見屋子裡蒙嚨著黃色的菜油燈光,讓人加上一層睡意,門窗全關閉了,倒是隔壁屋子裡的鼾聲,微微送了來。開著門,走到廊子下,先覺得精神一爽,正是那廊簷外的空中涼氣,和人皮膚接觸,和屋子帶著蚊煙臭味的悶熱空氣,完全是個南北極。他背了兩手在身後,由廊子這頭踱到廊子那頭,舒展著筋骨。

  這時,茅簷外一片星光,把對面的山峰,露出模糊的輪廓。而那道銀河卻是橫斜在天空上,那銀河的微光,籠罩在茅簷外面,可以看到茅簷下的亂草,一絲絲的,垂吊了下來。那雨後山溪裡的夏草,長得非常茂盛。蟲子藏在草叢裡,嘖嘖亂叫。越是這蟲聲拉長,越覺眼光所看到的,是一片空蕩。他在走廊上慢慢踱著步子,覺得心裡非常空虛。他默想著,這抗戰時期的文人生活,在這深山窮穀裡度著茅簷下的夏夜,是戰前所不能想像的。這樣涼的天氣,誰不搶著機會,做一場好夢?

  正這樣想著,卻見奚太太臥室的窗戶,突然燈光一亮,隨著也就有了說話聲。首先聽到奚太太那帶了八分南腔的國語。她道:「直到現在,你還不肯說實話,那你簡直是沒有誠意待我。我並沒有什麼要求,我只希望你把認識這女人的經過告訴我。你肯把這事告訴我,那就是你表示和她斷絕關係的證明。若不是這樣,那就是你還要和她糾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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