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一一〇


  奚太太借著她的力量站起來,那身後壓斷的半截長衫,沒有和衣服完全脫離關係,像掛穗子似的,掩蓋了兩腿的後面。石太太站著向她使了個眼色,又把嘴向她身後努了一下。她回頭看了一眼,把一張氣紫了的臉色,又加上了一層紅暈,亂搖著頭道:「真是把我氣瘋了,真是把我氣瘋了!」

  她下意識地將一隻手掩著後身,就趕快向家裡走了去。

  奚敬平先生,似乎已知道今天的形勢嚴重,尤其是夫人摔了一跤,必定要在任何人頭上出氣,其鋒是不可犯的。他王顧左右而言他,走到廊簷下,向李南泉這屋子,連連點了兩下頭道:「沒有進城去?」

  李南泉道:「頗想進城,但是正趕上寫點東西,沒有走得了。這兩天報紙很熱鬧吧?蘇聯和德國的衝突,越來越熱鬧了吧?」

  奚先生表示對國際形勢,比任何人要熟習得多,搖搖頭道:「那沒有關係,東西兩面作戰,這是希特勒胡鬧的事情。蘇聯只要再支持兩個月,冬季一來,德國軍隊就沒有辦法。當我在莫斯科的時候,十月初就下雪。希特勒若不知進退,可能會遭受拿破崙在帝俄境內的慘敗。」

  他正說得洋洋得意,啪吒一聲,在身後響著,碎片紛濺。正是一隻粗瓷杯子,在走廊地上砸了個粉碎。他回頭看時,奚夫人沉下了一張兇惡的面孔,將手指著道:「你還談什麼天下大事!你的家事管不了,你自己這條身子也管不了,你懂得什麼?你是中華民國抗戰時期裡一個大混蛋。」

  奚先生看看左右鄰居,全在走廊下度著陰天,每只眼睛,都向這裡望著。明知道太太是個誇大狂,已說得她是個善理家政、善管丈夫的第一流人物;根本自己在家庭裡的名譽就不大好。這時,在眾目灼灼之下,人家是怎樣揣想著,那是不言而喻的。若不起點反抗,那一切是被人家證實了,於是昂起頭來,先淡笑了一聲。

  他於是向後退了兩步,離開了夫人的逼近,搖搖頭道:「你簡直有神經病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我有神經病?我看你簡直瘋了。在這個時候,抗戰到了最艱苦的地步,你還有心玩臭女人。哪裡臭茅廁裡出來的臭婊子,讓你撿到了當寶貝。你是抗戰公務員裡面,最沒有心肝的東西。」

  奚先生把臉色由紅而紫,由紫而更變得蒼白。兩隻手只管氣得發抖顫。石太太立刻走向他兩人中間一站,笑道:「這是何必?天天望先生回來,先生也是天天想回來,回來之後,兩個人不好好說一陣子、笑一陣子,卻是見了面就開辯論會,那豈不是有悖原意?」

  奚太太道:「什麼有悖原意?我根本就是要他回來開談判的。」

  奚敬平淡淡笑著,鼻子裡哼了一聲,因道:「開談判就開判罷。大不了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看看夫人那顏色,還是紫中帶黑。而且兩隻眼的垂角,更是格外地彎曲,那氣就大了。這個時候,若說出「離婚」

  兩個字,可能會引起武劇,他說到這裡,把話音拖長,沒有把話接著說下去,背了兩手在身後,在走廊上來回踱著步子。所幸他家的女僕,還能趁機解圍,已經端了一把竹圍椅來,請主人坐下,同時泡了一杯茶,放在窗戶臺上。他兩手提了西服褲子腳,向椅子上坐著,同時將腳架了起來,笑道:「管他呢,舒服一下子,就是一下子。」

  奚太太兩手叉了腰,在屋子門口站著,因道:「你要舒服一下子,休想!我們當了朋友的面,現在把話說開。」

  經過這一度的衝突,奚敬平夫婦,都緘默下來。奚先生是捧了那一玻璃杯茶,就著嘴唇,慢慢呷著。奚太太卻叉了兩手,始終沉了臉子,垂了眼角,向先生望著。石太太對於鬧家務,那是相當內行,她知道這是暴風雨前之片刻寧靜。要平息事端,這個時候,來個釜底抽薪,那還是來得及的。於是向前一步,挽著奚太太的手道:「有什麼話,我們到屋子裡去說罷。你把門將軍似的,站在這屋子門口作什麼?」

  奚太太將身子一扭道:「這是我的家,我愛在哪裡站著,就在哪裡站著。」

  奚先生對於「我的家」三個字,似乎認為這很可考慮,端著玻璃杯子微微一笑。但他並沒有作聲,也不向太太這方面看了來。石太太覺得他這個微笑,很有輕蔑的意味,若是讓奚太太看到,那就是導火線,這就將身子閃到兩人的中間站定。她先向奚太太使了一個眼色,然後又將她的手腕微微牽了一下。奚太太始終認著石太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,在她這種指示之下,心裡便想到石太太有個有利於己的策劃,這就悄悄轉身走進屋子去。

  奚敬平依然端坐著拿了茶杯慢慢喝著。他的臉上,也不斷發出笑容。約莫是十來分鐘的時候,石太太先出來了,她向奚先生笑著點了個頭,因低聲道:「奚先生,不是我站在婦女的立場上說話,你……」說著頓了一頓,然後又笑道:「你是虧著一點理的。你必須這樣設想我們作調人的,方才可以向下說話。」

  奚先生端著茶杯,喝了一口茶,笑道:「我又怎麼欠著一點理呢?」

  石太太笑道:「不問你太太所說你的事情,是真是假,你得好好解釋,你不能扭轉身就向原來的路上走。」

  奚敬平笑道:「你確是站在婦女立場上說話的。你看,我還沒有走過屋門口這道橋,她就迎了向前,兩手把我抓住,不由分說,亂罵一頓。什麼事那樣急,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赤腳跑了去呢?這首先是給我一個難堪。我還有什麼話說?我就躲開她罷。」

  奚太太也出來了,還是站在屋子門口將手叉著腰。因道:「老兄,你不要和他說話,他枝枝節節說些不相干的事,倒躲開了正題。奚敬平,你乾脆說出來,為什麼做那不要臉的事,躲在城裡玩女人?吃館子以後,去看話劇;看完了話劇,就去住旅館。你以為我不知道?我打聽出來了。讓鄰居們聽聽,這是不是你抗戰公務員所應當做的事?」

  她越說越生氣,就伸直了一條光膀子,向奚先生指著,而且是直指到他鼻尖上來。奚敬平頗有「高鼻子」之外號,奚太太的手指又長,伸了右手膀和食指,丈八矛似的指到他鼻子尖上。這簡直告訴了鄰居,這是奚先生特別的標誌。站著看熱鬧的鄰居們,誰都不免要由心窩裡突發出那個笑聲來。當然,這是很不禮貌,所以大家背轉身,借了緣故,各自走回家去。鄰居都不堪,自然身當其沖的奚先生也是不堪,他一句話也不多說,站起身來就走。他不能向家裡走,也不便再向泥地裡走,李南泉這邊的草屋,卻是和奚家的瓦屋走廊可以連接起來的,因之,他就順著廊子走將過來。

  李南泉還沒有走進屋子去呢,看到奚先生走來,自不能避開,讓到屋子裡坐談一二十分鐘。奚先生對於剛才的家務,絲毫不在意中,他還繼續著剛才沒有談完的蘇德戰爭預測。可是他家的小孩子,已是前後兩個,在門前來往打探過去。

  李南泉便笑道:「奚兄,你還是回府去,和太太談談罷。既是回家來了,太太有什麼誤會,以趕快解釋清楚為妙,現在若不理會,回家去還是要繼續商談的。陰雨天,到了晚上,蚊子都鑽到屋子裡來了,亮了菜油燈談話招引著許多蟲子,真是討厭。」

  他這樣一提,他家兩個孩子,索性由走廊上進來,各扶著爸爸的一隻手扭了身子,連連說著:「回去回去。」

  奚先生向主人點了個頭笑道:「回去是對的,遲早是過關,不如趁早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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