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九八


  他說著,就冒了天窗上灑下來的雨點,一樣樣在向外面屋子裡搬。好在這個屋子還沒有漏,東西胡亂丟在地面,卻也沒有損失。連衣箱帶鋪蓋卷,共是十二件,李先生一口氣將它陸續向外搬。雖然有半數經過王嫂接著,但他還是異常吃力。到了第十三次,他要去搶救東西的時候,李太太伸手將他的手臂挽住,因道:「你不要再搬了,你看看這一身,濕到什麼程度?」

  李先生看時,身上這件小褂子,像是在水盆裡初拿起來的一樣,水點只管向下淋著。他笑道:「衣服這樣濕,不能歇著,趁身上出的這身冷汗,同冷氣,可以中和了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你就把衣報脫下來罷。」

  他脫下了褂子,提著衣領子抖了兩抖水點,光著上身,就在鋪蓋卷上坐下,喘著氣道:「太太有煙嗎?」

  李太太且不給他紙煙,在鋪蓋卷裡,扯出一件鹹菜團子似的藍布大褂,抖開了衣襟向他身上披著。李先生將衣襟扯著向胸面前遮掩了兩下,並沒有扣紐襻,微微搖著頭道:「不行得很,百無一用是書生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其實不搶救這些東西,也無所謂。水打濕了,究竟比火燒了……」

  李太太還沒有把話說完,李先生卻扭著身軀,伏在鋪蓋卷上了。

  李太太倒嚇了一跳,就伸手搖撼著他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李先生環抱著兩手,伏在鋪蓋卷上,枕了自己的頭,微微歎了口氣道:「累了。這國難日子,真不大好過。」

  李太太坐在箱子上,呆望了他,倒無以慰之。默然之間,聽到屋子外面的雨,正「嘩啦啦」響著。在這聲中,摻雜了呼喊和笑駡的人聲。向窗子外看著,電光閃著,照見高高低低整大群的人影。李太太打開門來,見甄、吳兩家鄰居,幾乎是全家站在走廊上。便問道:「怎麼樣?你們家全都漏得很厲害嗎?」

  甄先生慢條斯理地答道:「白天裡躲火警,晚上躲水警,這叫著水火既濟。」

  吳春圃長長地唉了一聲道:「老天爺也是有心搗亂。這場大雨,若是今日正午下來,我們這村子裡既可免除火警,晚上這水警,自然也就沒有了。李府上漏得情形如何?你們並沒有搬出來,也許還好罷?」

  李太太道:「我不知道你們家情形如何,無從比較。不過我家後面兩間屋子,已是水深數寸了。屋子裡下著雨,大概比外面下的雨還要大些。」

  吳春圃對這個說法,並不大相信,他緩緩地踱進了屋子,伸頭向後面屋子裡看去。正好一道極大的電光,在空中一閃,兩個天窗裡漏進來的光芒,照見雨牽絲似的向屋子裡落著。天窗旁邊,三四處大漏,有麻絲那樣粗細,像簷溜似的奔注。雨注落在地上,並不是「啪啪」作響,而是「隆隆」作響。他正感到奇怪,而第二次電光又開始閃著。在電光中搶了向下一看,屋子裡滿地是水,雨注沖在水上還起著浪花呢。不用說,屋子裡一切家具,都浸在水裡了。

  吳先生「呵喲」了一聲道:「這問題相當嚴重。」說著話時,電光又在空中狂閃了一下,這就看到地下的水,由夾壁下翻著浪頭子,由牆根下滾了出來。那竹子夾壁腳下,已是被水洗涮出了一個眼,水頭順了這條路,向牆外滾了出來。地下的水,雖是由牆下向外滾著,可是天上的雨,還繼續向屋子裡地上加注了來。他回到前面屋子裡來,對行李鋪蓋捲兒看了一看,因道:「外面的雨還下著呢,你們就是這樣堆了滿屋子的東西過夜嗎?外面的雨還大著呢。」

  李南泉拿著紙煙盒和火柴盒,都交給了吳先生,因道:「老兄,我實行你的辦法,坐在行李捲抽煙喝茶罷。你們家裡的雨,大概比我家裡的雨,還要下得大,為什麼都擁擠在走廊上呢?」

  吳春圃取著煙支出來,銜在嘴裡,兩手捧著煙盒向主人一拱手,將煙奉還。然後,擦了火柴,將煙枝點著,抿了嘴唇,深深吸了一口,又兩手捧著火柴盒一拱手,將火柴盒奉還。李先生笑道:「吳兄對此一柴一煙,何其客氣?」

  吳先生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是整日吸水煙。遇到一支紙煙,就算打一次牙祭。而且……」說到這裡,由嘴唇裡取出紙煙來,翻著煙支上的字就看了一看,因道:「這是上等煙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是什麼上等煙?不過比所謂狗屁牌高一級,是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黃河牌,我自己覺得黃河為界,不能再向下退了,那煙吸在嘴裡,可以說是不臭,但也說不出來有什麼好氣味。」

  吳春圃道:「反正比水煙吸後那股子味兒好受一點吧?」

  李太太笑道:「我們問吳先生的正題,吳先生還沒有答覆呢,這話可越問越遠了。」

  吳春圃將兩個指頭夾住了那支紙煙,深深吸了一口,兩個鼻孔裡,緩緩地冒出那兩股煙,好像是這煙很有味,口腔裡對它很留戀,不願放它出來。然後苦笑道:「人窮志短,馬瘦毛長,這是千古不磨之論。我們在戰前,雖然也是個窮措大,不至於把一支紙煙看得怎麼重要。」

  李先生笑道:「還是沒有把這文章歸入正題。」

  吳春圃坐在鋪蓋卷上,突然站起來,拍了兩拍手,他還怕那支煙失落了,將兩個指頭夾著,才向主人笑道:「我們家裡的屋漏,和你府上的屋漏,是兩個作風,你們這裡的屋漏,乾脆是開兩個大天窗。漏了就漏了,開了就開了。我們那裡,是茅屋頂上,大大小小,總裂開有幾十條縫,那縫裡的漏,當然不會像府上那麼洋洋大觀,可是這幾十點小漏,全都落在天花板上,於是若干點小漏,合流成為一個大漏,由天花板上滴下來。這種竹片糊泥的天花板,由許多水會合在一處,泥是慢慢溶化,水是慢慢聚合,那竹片天花板,變成了個懷孕十月的婦人,肚了挺得頂大,在它脹垮了的時候,我們有全部壓倒的可能。所以我們也來個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,全家都搬到走廊上來坐著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末,甄先生家裡,也是如此?不過他們的情形,應該比吳府上嚴重一點。我得去看看。」說著,就走了出來。甄府只有三口人,擺了幾件行李在走廊上。只看行李上有個人影子,有一星小火在亮著,那是甄先生在吸煙沉思了。

  甄先生倒是看到了李先生的注意,因為他敞著房門,那菜油燈的燈光,向走廊上射來,因笑道:「來支煙罷,急也是無用。」說著,他走過去,送一盒煙到李先生手上,由他自取。

  李南泉取著一支煙,借了火吸了,依然站在走廊上,這卻感到了一點奇怪,便是「哨」一下,「叮」一下,有好幾點雨漏,像打九音鑼似的,打得非常有節奏。便問道:「這是漏滴在什麼地方,響聲非常之悅耳。」

  甄先生打了個「哈哈」道:「我家那孩子淘氣。這屋漏遍屋皆是,茶葉瓶上,茶杯上,臉盆上,茶盤上,全有斷續的聲響。他坐在屋子一個角落裡,點著燈,對全屋的漏點全注視了一番,一面把我那只破表,對準了時間,測漏點的速度。因為我那表雖舊,有秒計針,看得出若干秒來。經他半小時的考察,隨時移動著瓷器和銅器,四處去接滴下的漏點,大概有二三十樣東西,就讓漏打出這種聲音來了,其實我也是很驚訝,怎麼漏屋會奏出音樂來?他說明了,是一半自然、一半人工湊合的。我聽了十分鐘了,倒覺得很是有趣。他還坐在屋子裡繼續地工作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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