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九七


  李太太點點頭笑道:「倒是吳先生這話對的,反正屋是漏定了的,又沒有法子立刻把屋頂蓋起來。只有等雨來了再說了,我還是去趕著做飯罷。」

  她走了,李、吳二先生和甄家小弟弟,老少三位壯丁,卻不放心天變,大家全部到屋簷來,昂了頭對天空四處望著。這天上的烏雲,好像懂得這些人焦急的意思,已是慢慢地偏北移展。

  十分鐘後,吳先生大聲笑道:「吉人自有天相,不要緊,雲頭子轉到東北去了。」

  大家看時,果然,當頭頂上,已發現了大半邊青天。雖然這山谷還有些風吹了來,可是風勢已十分平和。尤其是西方的太陽,已發出很強烈的光芒,向東邊一排山峰上曬著。東邊的山,本就在烏雲下面壓蓋著,陰沉沉的。這太陽光斜照在陰雲下,滿山草木,倒反而發出金晃晃的光彩。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總算沒事了,我們去吃飯罷。」

  連隔壁的甄太太也由屋子裡搶著出來,點了點頭笑道:「我們處在這困難的環境裡,上帝總會可憐我們的。」

  大家對於這話,雖覺得不怎麼合邏輯,可是知道甄府上是篤信宗教的。吳、李二人默然地笑了一笑,各自散開。這陣暴風雨,除了送來那陣可怕的風而外,只有幾陣隱隱的雷聲。到了黃昏時候,星斗慢慢在天上露出,雨的恐怖是完全過去。這是上弦之初,晚上完全沒有月亮,也就不會有夜襲,大家很放心,在露天下乘涼。往日乘涼,孩子們不免在大人旁邊唱歌說笑話,今晚卻是靜悄悄的。李先生問道:「孩子們都哪裡去了?」

  李太太由屋子裡出來,答道:「孩子們全睡了。今晚上他們用不著乘涼,屋子裡和外面是一樣的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呵!我忘記了,我們家開天窗了。不過屋子裡縱然涼快,恐怕也趕不上外面這樣涼快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你不信,你到屋子裡來看看,真用不著乘涼。今天下午太緊張了,你也可以早點休息休息。」

  李先生自也不放心家裡那個天窗,就走進屋去。

  李太太也跟著到屋子裡來了,因笑道:「你看怎麼樣?這不是無須到外面去乘涼嗎?」

  李先生連說「對對」,就把外面走廊上的椅子搬了進來。太太也就同著要關門,伸手門框上一掬,不由得失聲笑道:「你看,我們下午請人收拾屋子,忘記了一件大事,掉下來的房門,送到外面去放著,沒有理會它,現在要關門,可是來不及現釘了。」

  李南泉站著想了一想,笑道:「好在我們家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,梁子君子,未必光顧,我們就敞著大門睡罷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那怎麼行?就是小偷兒拿我們一件長褂子去,我們就沒有法子補充。」

  李先生在屋子裡四周看了一看,又走到門外去,向四面觀望了一番,因道:「我想了一個辦法,把這把布睡椅攔門放下,再放張木凳子,有人由門口沖進來,我立刻跳起來把他抓住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這還是不對。小偷兒若是帶了傢伙,你抓得住他嗎?」

  李先生笑道:「你說得小偷兒就那麼厲害。果然是帶了傢伙的小偷,你就把門關住,也未必濟於事。什麼不開眼的強盜,要搶我們這草屋頂上開天窗的人家?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就在房門口搭起那簡單的床鋪。李太太站在房子中間,環抱了兩隻光膀子,看了他的行動發呆。

  李南泉向睡椅上躺去,兩隻腳伸出,向木凳子上放著,笑道:「行了,今天我們全家空氣流通,睡在這裡享受一口過堂風。」

  他把兩手向頭上伸著,打了個呵欠。李太太看他睡著,頭在椅子橫檔架上,腳又把凳子架著,背躺在布椅子窩裡,像只蝦子似的,顯然是不舒服。

  李南泉看著太太在屋子裡呆站著,便笑道:「你不用管我,你去睡罷,反正無論怎麼樣不舒服,也沒有到臥薪嚐膽的程度。我們不是常常喊著口號,叫人臥薪嚐膽嗎?」

  李太太雖然覺得先生這樣睡覺,未免太辛苦了。可是自己也不放心門戶,只好點頭道:「那末。就委屈你一點,我早點起來給你換班罷。」說畢,她自向後面屋子裡去了。李先生睡的這睡椅,川外雖也有,卻是少見。它是六根木棍子交叉的,組織了一張椅子架。這架上兩頭,一頭有一根橫檔。橫檔上扯開一方粗布,當了椅子身。這在唐朝就叫著交椅。大致有點像行軍床。坐在上面,人是可以向後半躺的。不過真要睡覺,卻不舒服,因為布面子不能像行軍床繃得那樣緊。坐著是凹下去的。尤其是兩隻腳,卻得懸了起來。現在李先生雖是用方木凳子來架著腳,人睡得像個元寶,兩頭向上翹著。

  初睡一兩小時,也沒有什麼感覺,正好前後的過堂風向人身上吹著,吹得人意志醺醺然,不過睡足了兩小時之後,頸脖子和兩隻腿彎子都感到有些酸疼。夢中正在是肩扛了一個重包裹,上著重慶市幾百級的高坡子,十分的吃力。忽然聽到有人說聲「不好了」,同時,卻有千軍萬馬擁到了面前的樣子,他嚇得周身一個抖戰,直挺挺地坐起來,才覺得是一個夢。但那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,卻依然在面前響著。

  他自驚得發呆,不知這是哪裡來的禍事。李太太已是由後面屋子跑了出來,連叫「糟了糟了。」

  三四分鐘的猶豫,已讓李先生醒悟過來,這正是黃昏時候不會來的那陣暴雨,終於是來了。屋子外面,風助雨勢,嘩嘩作響。屋子裡面,卻是叮噹劈啪,發出各種雨點打撲的聲音。他立刻跳了起來,也來不及穿鞋子了,光著兩隻腳,就向後面屋子裡跑。後面屋子裡沒有燈火,黑暗中,大小雨點,向身下亂撲。小山兒、小白兒由套間裡跑出來,接連地與他爸爸撞上了幾下。

  李先生撞跌著摸到床邊,伸手向床上摸著,摸到了小玲兒,縮住一團睡著。立刻將孩子摟抱起來向前面屋子裡走。小玲兒算是醒了,摟著爸爸的頸脖子,連連問道:「放了緊急沒有?」

  李南泉道:「不是警報,不要害怕,是屋頂上漏雨了。」

  李太太,已在前面屋子裡亮上了菜油燈,王嫂還是光著上身穿了一件小背心,下面是短褲衩。兩個男孩子,全只有短褲衩。李先生把抱的孩子放下來,望了大家道:「不要驚慌,沒有什麼了不得,充其量,把屋子裡東西打濕而已。不過這生雨淋在身上容易受感冒大家還是把衣服穿起來要緊。」

  這句話提醒了王嫂,她低頭一看,笑著一扭脖子跑進套間裡去了,因為她還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少婦,這個樣子,是太難為情了。李先生也沒有工夫去管這輕鬆的插曲,捧了菜油燈,就向後面兩個屋子去照看。這一下,真讓他心裡涼了半截。兩個天窗口裡的雨絲,正和屋外的情形一樣,成陣地向屋子裡灑。

  李太太也醒悟過來了,自己雖還穿著長衣,可是鈕扣一個沒扣,全敞著胸襟呢,她一面扣著衣服,一面伸頭向屋子裡望著,皺了眉道:「這事怎麼辦?屋子裡成了河了。」

  李先生道:「我想,地下成河,那不必去管他了。我們現在只好來個急則治標,先把兩隻破箱子移了出來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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