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九九


  甄太太在黑暗中接嘴道:「啥個有趣?屋裡向格漏,在能打出格眼音樂來?依想想,漏成啥光景哉!格短命格雨,還要落麼,明朝格幢草房子,阿能住下去?小弟,勿要淘氣哉,人家心裡急煞。」

  甄家小弟笑了出來,因道:「急有什麼用,誰也不能爬上屋去把漏給它補上,倒不如找點事消遣,免得坐在黑暗裡發愁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達觀之至,也唯有如此,才可以渡過這個難關。將來抗戰結束了,我們這些生活片段,都可以寫出來留告後人。一來讓後人知道我們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,二來也讓後人明白,戰爭總不是什麼好事。尤其是像日本這樣的侵略國家,讓現在為人作父兄的人,吃盡了苦,流盡了血汗,而為後代日本人去,栽植那榮華的果子,權利義務是太不相稱了,這還說是日本站在勝利一方面而言。若是日本失敗了,這輩發動戰爭的人,他犧牲是活該。後一輩子的人,還得跟著犧牲,來還這筆侵略的債,豈不是冤上加冤?」

  李太太在那邊叫道:「喂,不要談戰爭論了。這前面屋子,也發現了幾點漏。你來看看,是不是有擴大的可能。」

  李先生走回屋去,見牽連著後面屋子的所在,地面上已濕了一大片。一兩分鐘,就有很大的漏點,兩三滴,同時下來。因道:「這或者不至於變成大漏,好在外面的大雨,已經過去了。」

  李太太聽時,屋簷外的響聲,比剛才的響聲,還要來得猛烈。不過這響聲是由下向上,而不是由上向下。立刻伸頭向外面看去,正好接連著兩道閃電,由遠處閃到當頂。在電光裡,看到山谷的夜空裡雨點牽扯著很稀落的長繩子,山上的草木被水淋得黑沉沉的。屋簷外那道涸溪,這時變成了洋洋大觀的洪流,那山水擁擠向前狂奔,已升漲到和木橋齊平了。響聲像連聲雷似的,就是在這裡發生出來的。

  在這電光一閃中,李南泉也看到了山溝裡的洪水,好像成千上萬的山妖海怪,擁擠著在溝裡向前奔跑。但見怪頭滾滾,每個浪花碰在石頭上,都發出了「嘩啦嘩啦」的怒吼。他「哎呀」了一聲道:「怪不得屋裡要變成河了,山水來得這樣洶湧。」

  於是走出屋來,站在屋簷下向溝裡注視著,等待了天空裡的電光。約莫是兩三分鐘,電光來了,發現那山溪裡的洪流,像機器帶的皮帶,千萬條轉動著,把人的眼光看得發花。尤其是這溝前頭不多遠,就是懸崖,那水自上而下向下奔注,沖到崖下的石頭上去,那響聲「哄嗵哄嗵」,真是驚天動地。在第二次電光再閃去一下的時候,他情不自禁地就向後退了兩步。李太太由屋子裡搶出來,問道:「你怎麼了?」

  他笑道:「好厲害的山洪,我疑心我們的屋基有被這山洪沖倒的可能。」

  吳先生回得家去,已是捧了水煙袋站在屋簷下,來回地溜達著。他帶了笑音道:「怎麼樣?雨景不錯吧?李先生來他兩首詩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假如有詩,這樣地動山搖,有聲有色的場合,也把詩嚇回去了。」

  吳先生道:「沒關係,雨已經過去了,你不見屋簷外已經閃出了幾顆星星?」

  李南泉伸頭向廊簷外看時,果然在深黑的天空,有幾顆燦亮的大紐扣,發出銀光,已可看出這屋簷外面並沒有了雨絲。因道:「這暴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。雨是止了,屋子裡水可不能立刻退去,我們得開始想善後的法子。」

  甄先生在那邊插言了,因道:「善後,今晚上辦不到了。」

  吳先生也笑道:「今天晚上,還談什麼善後,我們就只當提早過大年三十夜,在這走廊上熬上一宿罷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當然是等明日出了太陽,由屋子裡到屋子外,徹底讓太陽一曬。不過天一晴了,敵人就要搗亂。若是再鬧一回空襲,那就糟糕。我們只有敞著大門等跑了。」

  甄先生道:「我們不必想得那麼遠,現在大家都是不知命在何時。說不定明天大家就完了,管他是不是敞著大門呢。」

  三位先生對著暴風雨的過去,雖提議到了「善後」,可是這樣深夜,又是遍地泥漿,能想著什麼善後的法子?大家靜默地坐著吸煙談天,並不能有什麼動作。因為面前山溝裡這洪流,還是「嗆嗆」地響著,天上落下的雨點和雨陣聲,卻不大聽得清楚。不過屋簷外那深黑天空上的星點,卻陸續地增加,抬頭看去,一片繁密的銀點,緩緩閃著光芒,那屋角四周的小蟲子,躲過這場大災難,也開始奏著它們的天然夜曲,在宏大的山洪聲浪中,偶然也可以聽到「嚀嚀唧唧」的小音樂。和這音樂配合的,是猛烈的拍板聲。

  這拍板聲,不是敲著任何東西,乃是整個的巴掌,拍著大腿、手膀子或脊樑。因為所有的小蟲子都活動了,自然,蚊子也活動起來。那蚊子像釘子似的在誰的皮膚上紮一下,誰就大巴掌拍了去。走廊上男女大小共坐了二十來個人,這二十多個手掌,就是此起彼落,陸續拍著蚊子。

  李南泉道:「這不是辦法,這樣拍蚊子拍到天亮,蚊子不叮死,人也會讓自己拍死了。點把蚊香來熏熏罷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在走廊上,哪有許多蚊煙來熏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我在農村學得了個辦法,就是用打潮了的草燒著了,整捆地放在上風頭,這煙順著風吹過來,蚊子就都熏跑了。」

  他這樣說過了,沒有人附議,也沒有人反對。他坐在走廊上,反正是無事可做,這就到廚房裡去,找了兩大卷濕草,送到走廊外空地上去。這濕草,原是早兩天前由茅屋上飄落下來的,都堆在屋簷下面的,經過晚上這場大雨,已是水淋淋的。李先生將草捆抖松了,擦著火柴去點。那濕草卻是無論如何不肯接受。

  甄先生老遠看了,笑道:「李先生,不必費那事了。農村裡人點草熏蚊子,那究竟是農村人的事,我們穿長衫的朋友,辦不了這個。」

  李南泉蹲在地上繼續擦火柴點草,答道:「無論如何,我們的知識水準,應該比莊稼人高一籌。既是他們點得著,我們也就點得著。」說著,「啪吒啪吒」,繼續擦著火柴響。李太太在那邊看了不過意,在家裡找了幾張破報紙,揉成兩個大紙團子扔給他道:「把這個點吧。」

  李先生要表演他這個新發明,決不罷休,接了紙團子,塞在兩捆濕草下,又接連擦了幾根火柴,將紙團點上,這回算是借了紙團子的火力,將濕草燃著了。這正和鄉下人玩的手藝一樣,草雖是點著了,並沒有火苗,由濕草叢裡,冒出一陣濃厚的黑煙,像平地卷起兩條烏龍似的,向走廊上撲來。這煙首先撲到吳先生屋門口。他叫起來笑道:「好厲害的蚊煙。蚊子是跑了,可是人也得跑。」

  李南泉也省悟了,哈哈笑道:「這叫根本解決。不過人背風坐著,我想不至於坐不住。」

  他說著話走到走廊上,見兩家鄰居全閃著靠了牆壁坐著。手裡拿扇子的人,不扇腳底下的蚊子了,只是在半空中兩面扇動著。暗中可以看到大家的臉,都偏到一邊去。他笑著迎風站住,對了來煙試驗一下。這時,那空地上兩堆濕草,被大火烘烤著,已有半幹。平地起的火苗,也有三四寸高。但濕草下面雖然著了,上面還是帶著很重的水漬,將下面火焰蓋住。火不得出來變成了更濃重的黑煙,順風奔滾。尤其是那濕草裡面的黴氣,經火焰烤著,沖到了鼻子裡,難聞得很。

  李先生不小心,對煙呼吸了兩下,一陣辣味,刺激在嗓子眼裡,由不得低了頭,亂咳嗽一陣,背著身彎下腰來,笑道:「我們果然沒有這福氣,可以享受這驅蟲妙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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