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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奚太太笑了,因點著頭道:「我批評人,決不能信口開河的,總有一點原因。《史記》是四書五經,誰沒念過?這村子裡沒有可以和我擺龍門陣的人,只有你老夫子,我覺得還算說得上。」

  她說到「說得上」,仿佛這友誼立刻加深了一層,就坐在李先生椅子上,架起腿來,放下了那詩稿。把桌上的書,隨便掏起一本來翻著。

  李南泉站在屋子中間,向她大腿瞟了一眼,見她光著雙腳,拖著一雙黑皮拖鞋,兩條腿直光到衣岔上去,雖是其瘦如柴棍,倒是雪白的。因笑問道:「奚太太,你會不會游泳?」

  她望了書本子道:「你何以突然問我這句話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我想起了《水滸傳》上一個綽號『浪裡白條』。假如你去游泳,那是不愧這個名稱的。」

  奚太太笑道:「說起這話來,真是讓我感慨萬分,我原來是學體育的。十來、二十歲的時候,真是合乎時代的健美小姐,多少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。大凡練習體育的人,身體是長得結實了,皮膚未免曬得漆黑。只有我天生的白皮膚,白得真白種人一樣。」說著,放下了書本,那垂角眼對了李先生一瞟,笑道:「詩人,你有這個感想,給我寫一首詩,好不好?」

  李南泉道:「當然可以,不過,這事件似乎要先征得奚先生的同意吧?」

  奚太太嘴一撇道:「我是奚家的家庭大學校長,我叫人家拿詩來讚美我,他是一名學生,他也有光榮呀,他還能反對嗎?」

  李南泉聽說,不免心裡一陣奇癢,實在忍不住要笑出來。因道:「難道奚先生到現在還沒有畢業?」

  奚太太搖著頭道:「沒有!至少他還得我訓練他三年。你看,他就沒有我這孩子成績好。不信,我們當面試驗。」說著,她手向門口一指,她一個六歲的男孩子,正在走廊上玩,她招招手道:「小聰兒,來!我考考你。」

  小聰兒走進來,他上穿翻領白襯衫,下邊藍布短工人褲,倒還整潔。他聽了「考考你」三個字,似乎很有訓練,挺直站在屋子中間。
  
  奚太太問道:「我來問你,美國總統是誰?」

  小聰兒答:「羅斯福」。
  
  問:「英國首相呢?」

  答:「丘吉爾。」

  問:「德國元首呢?」

  答:「希特勒」。

  問:「意大利首相呢?」

  答:「墨索里尼。」

  奚太太笑著一拍手高聲道:「如何如何?詩人,他是六歲的孩子呀!這種問題,恐怕許多中學生都答覆不出來吧?能說我的家庭教育不好嗎?」

  §第十四章 茅屋風光

  李南泉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的確,他很聰明,也是你這家庭大學校長訓導有方。不過你是考他的大題目,沒有考小問題。我想找兩個小問題問他,你看如何?」

  奚太太道:「那沒有問題,國際大事他都知道,何況小事。不信你問他,重慶原來在中國是什麼位置?現在是什麼位置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那問題還是太大了,我問的是茅草屋裡的事情。」

  奚太太一昂頭道:「那他太知道了。問這些小事,有什麼意思呢?」

  李南泉:「奚太太當然也參加過口試的,口試就是大小問題都問的。」

  奚太太在絕對有把握的自信心下,連連點著頭道:「你問罷。」

  李南泉向小聰兒走近了一步,攜著他一隻手,彎腰輕輕撫摸了幾下。笑問道:「你幾點起床?」

  小聰兒答道:「不曉得。」

  「怎麼不曉得!你不總六點半鐘起來嗎?」

  李南泉並不理會,繼續問道:「你起來是自己穿衣服嗎?」

  小聰兒:「媽媽和我穿。」

  問:「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臉?」

  答:「媽媽給我洗臉我就洗臉。」

  問:「媽媽不給你洗臉呢?」

  答:「我不喜歡洗臉。」

  奚太太插了一句話道:「胡說!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漱口是用冷開水?還是用冷水?刷牙齒用牙粉還是用鹽?——現在我們是買不起牙膏了。」他說著話,臉向了奚太太,表示不問牙膏之意。

  小聰兒卻乾脆答道:「我不刷牙齒!」

  李南泉道:「你為什麼不刷牙齒?」

  答:「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齒的。」

  奚太太沒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學的學生問這樣的問題,這一下可砸了,臉是全部漲紅了。

  李南泉覺得這一個諷刺,對於奚太太是個絕大的創傷,適可而止,是不能再給她以難堪的了,這就依然托住小聰兒的手,慢慢撫摩著,因笑道:「好的,你的前程未可限量。大丈夫要留心大事。」

  奚太太突然站起來道:「不要開玩笑了。」說畢,扭頭就走。

  她走了,李太太進了屋子也帶了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,看了小聰兒道:「你為什麼不刷牙齒呢?」

  小白兒道:「你姐姐十五歲就不是小孩子了,為什麼也不刷牙齒呢?」

  小聰兒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裡吸著,搖搖頭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交代了這句話,他也跑了。

  李太太笑道:「這就是家庭大學學生!你怎麼不多逗她幾句?把她放跑了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是這位家庭大學校長罷了,若是別位女太太,穿著這樣單薄的衣服,我還敢向屋子裡引嗎?」

  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:「瞧你說的!」說畢,自向後面屋子裡去了。看那樣子,已不再生氣,李先生沒想到昨天拴下的那個死疙瘩,經這位家庭大學校長來一次會考,就輕輕鬆松地給解開了。內閣已經解嚴,精神上也就舒適得多。很自在地吃過十二點鐘的這頓早飯。不想筷子碗還不曾收去,那晴天必有的午課卻又開始,半空中嗚嗚地發出了警報聲。在太太剛剛轉怒為喜之際,李先生不敢作遊山玩水的打算,幫助著檢理家中的東西,將小孩子護送到村子口上這個私家洞子裡去。因為太太和鄰居們約好了,不進大洞子了。

 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,都是和洞主有極好友誼的,也就是這村子裡的左右鄰居。雖然洞子裡比較擁擠一點,但難友們相處著,相當和諧。李家一家,正挑選著空地,和左右鄰人坐在一塊兒,洞子橫樑上懸著一盞菜油瓦壺燈,彼此都還看見一點人影。在緊急警報放過之後,有二十分鐘上下,並無什麼動靜。在洞子門口守著的防護團和警士,卻也很悠閒地站著,並沒有什麼動作。於是,鄰居們由細小的聲音談話,漸漸沒有了顧忌,也放大聲些了。像上次那樣七天八夜的長期疲勞轟炸都經過了,大家也就沒有理會到其他事件發生。忽然幾句輕聲吆喝:「來了來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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