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九三


  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擁。躲慣了空襲的人,知道這是敵機臨頭的表現,也沒有十分戒備。不料洞子外面,立刻「哄哄」幾聲大響,一陣猛烈的熱風,向洞子裡直撲過來。洞子兩頭兩盞菜油燈,立刻熄滅。隨著這聲音,是碎石和飛沙,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撲,全打在人身上,難友全有此經驗,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,已經中了彈。膽子大的人,不過將身子向下俯伏著,膽子小的人,就驚慌地叫起來了。更膽小的索性放聲大哭。

  李南泉喊道:「大家鎮定鎮定。這洞子在石山腳下,厚有幾十丈,非常堅固,怕什麼?大家一亂,人踩人,那就真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了。站好坐好!」

  他這樣說著時,坐在矮凳子上,身上已被兩個人壓著。他張開兩隻膀子,掩護面前兩個小孩。

  他這樣叫喊著,左右同座的人,一般地被壓,也一般地叫喊著,好在那陣熱風過去了,也就過去了,並未來第二陣。大家慢慢地鬆動著,各複了原位。約莫是五分鐘的時間,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:「不好,我們村子裡起了火!」

  聽到這句話,洞子裡的人不斷追問著:「哪裡哪裡?」

  有人答道:「南頭十二號屋上在冒濃煙。」

  李南泉聽了這報告,心裡先落下一塊石頭。因為十二號和自己的茅草屋,還相距二十多號門牌。而且還隔了一道頗闊的山溪,還不至立刻受到禍害。可是十二號的主人翁余先生也藏在這洞子裡的,叫了一聲「不好」,立刻排開眾人向洞子外沖了去。這個村子,瓦屋只占十分之二三,草屋卻占十分之六七。草屋對於火災,是真沒有抵抗能力的建築。只要飛上去一顆火星子,馬上就可燃燒起來。十二號前後的鄰居,隨在余先生後面,也向洞子外沖。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聲「霜筠」。李太太答道:「我在你身旁邊坐著呢,沒有什麼。」

  李南泉道:你好好帶著孩子罷,我得出去看看。」

  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來一隻手,將他衣服扯住。連連道:「你不能去,飛機剛離開呢。」

  李先生道:「天氣這樣乾燥,茅草屋太陽都曬出火,不知道有風沒有?若刮上一陣東風,我們的屋子可危險之至。」

  李太太道:「危險什麼?我們無非是幾張破桌子板凳,和幾件破舊衣服而已。燒了就燒了罷,別出去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雖然如此說,究竟那幾件破衣服,還是我們冬天遮著身體的東西,若是全燒光了,我們決沒有錢再作新衣,今年冬季,怎樣度過?再說,我們屋後就是個洞子,萬一敵機再來,我可以在那洞子裡,暫避一下。」

  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,因道:「你說什麼我也不讓你走。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這會子,你是對我特別器重了。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抬舉,我就在洞子裡留著罷。」

  他為了表示真的不走,這就索性坐了下去。可是在這洞子裡的難友,十之八九,是十二號的左右鄰居,聽說火勢已經起來了,凡是男子都在洞子裡坐不住,立刻向洞外走去。

  李南泉趁著太太不留神,突然起身向洞外走著,並叮囑道:「放心罷,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。」

  洞子裡涼陰陰的,陰暗暗的,還懸著兩隻菜油燈,完全是黑夜;洞子外卻是烈日當空,強烈的光,照著對面山上的深草,都曬著太陽,白汪汪的,那熱氣像灶口裡吐出來的火,向人臉上身上噴著。看看那村莊上兩行草屋,零亂地在空地上互相對峙著。各家草屋上也全冒著白光。就在其間草屋頂上兩股烈焰,在半空裡舞著烏龍。所幸這時候,半空裡一點風沒有。草屋上的濃煙,帶著三五團火星子,向空中直沖。沖得視線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,就自然地消失。

  他既走到洞子外來了,又看到村子裡這種情形,怎能作那隔河觀火的態度?先抬頭看看天上,只是蔚藍色的天空,飄蕩著幾片白雲,並無其他蹤影。再偏頭聽聽天空,也沒有什麼響聲。料著無事,立刻就順著山路,向家裡跑了去。這十二號著火的屋子,就在人行路的崖下,那火焰由屋頂上噴射出來,山谷裡,究竟有些空氣沖蕩,空氣煽著火焰,向山路上卷著煙焰,已經把路攔住。這裡向前去救火的人,都被這煙焰擋住。

  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幾步,早是那熱氣向人身上撲著,撲得皮膚不可忍受。隔了煙霧,看山溪對岸自己那幢茅草屋,仿佛也讓煙焰籠罩著。這讓自己先嚇了一跳。這火勢很快猛,已延燒到了第二戶人家。

  他觀看了一下形勢,這火在山澗東岸。風勢是由東向西,上澗在上風,又在崖下,還受不到火的威脅。他就退回來幾十步路,由一條流山水的幹溝,溜下了山澗。好在大晴了幾天。山澗裡已沒有了泥水,扯開腳步,徑直就向家裡奔走了去。到了木橋下面,攀著山澗上的石頭,走向屋簷下來,站定看時,這算先松了一口氣,那火勢隔了一片空場,還隔有一幢瓦房。雖在下風看到煙霧將自己的屋子籠罩著,及至走到自己屋簷下看時,那重重的煙霧,還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腳下撲去的。仔細看了看風勢,料著不至於延燒過來,這才向自己的家門口走去。剛到門口,讓他吃了一驚,門窗洞開,門是整個兒倒在屋裡,窗戶開著,一扇半懸,一扇落在地上。

  他伸頭向屋子裡一看,桌子椅子,全是草屑灰塵。假的天花板,落下來盆面大幾塊石灰。那石灰裡竹片編的假板子,挨次地漏著長縫。這縫在屋頂下面,應該是沒有光的,現在卻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,這是草屋頂上有了漏洞了。他大叫一聲「糟了」,趕快向後面屋子裡跑了去。這更糟了,兩間屋子的假天花板,整個兒全垮下來了,這不但是桌上,連床上、箱子上小至菜油燈盞裡,全撒上了灰塵。那垮下來的假天花板,像蓋蘆席似的,遮蓋了半邊房間。屋頂上,開著桌面大的天窗,左右各一塊。他在兩間屋子裡各呆站了片時,向哪裡走也行動不得半步,只好拖著步子,緩緩走了出來。他看時,火場上已擁擠著一片人。潑水的潑水,拆屋的拆屋,大家忙碌著救火,卻沒有人理會當時的警報。他背了兩隻手在身後,在屋簷下呆站一會,踱著步子來回走了幾遍。

  他見著跑來看火場的人,向這邊山頭上指指點點。於是跑到走廊角上,也向後排山上看去。果然,半山腰上,有四五處中彈的所在,草皮和樹木,炸得精光。每個被炸的所在,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黃色大小石塊。在洞裡擁進去的幾陣熱風,就是這炸彈發出來的。這不用說,敵人的目標,就是這幾排瓦房與草房,那炸彈就飛過去了。想不到敵人在幾千里路外運著炸彈來,卻是和幾間茅草屋為難。

  那些看火場的人,也是根據這個意見,不斷地咒駡日本。大家紛亂了一陣,所幸這些草屋,都離得很遠,又沒有風,只燒了兩幢草房,火也就自熄了。燒的屋子是袁家樓房外的草房和十二號的草房。袁家的人緣極壞,只燒了他們菜園裡的一片草房,根本沒有傷害,大家心裡還只恨沒有把他正屋燒掉。十二號的主人余先生,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務員,和一家親戚,共同住著三間草屋。今天因警報來得突然,兩家人匆匆進了洞,並沒有帶得衣包。

  余先生由洞子裡趕到家裡來,屋頂全已燒著,只是由窗戶裡鑽進去,搶出一條被子,二次要去搶,就不可能了。因為火是由上向下燒的,所以第一次還是由窗戶裡鑽進去,第二次卻連窗戶的木框子也已燃燒,那位親戚姚太太,先生並不在家,她帶了兩個孩子,根本沒有出洞,乾脆是全家原封不動地犧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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