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巴山夜雨 | 上頁 下頁
九一


  劉副官道:「上次在我家裡吃飯,還是眼前的事。也就是自那晚起,還沒有經過我的門口,不想第二次經過我的門口,就是他躺在棺材裡了。交朋友一場,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,趕回家去,在院壩上給他來個路祭罷。」

  李南泉道:「那末,我倒有些歉然,我沒有想到他的靈柩馬上由這裡經過,要不然,我也得買幾張紙錢在門口焚化一下。」

  正說著,那抬棺材的人又吆喝著起來。劉副官將手舉著,打了個招呼,立刻走開了。李南泉呆呆地站在屋簷下,只見那白木棺材,被十來個粗工抬著,吆喝了幾陣,搶著抬了過去。棺材看不見了,那吆喝的聲音,還陣陣不斷,由半空裡傳來。這聲音給人一個極不好的感覺。因為誰都知道這聲音是幹什麼的。他呆站了總有十來分鐘之久,不免歎著氣搖了幾搖頭。

  吳春圃教授左手提著一捆韭菜,右手提了幾個紙包兒,拖不動步子的樣子,由山路上緩緩地走了來,老遠便道:「站在這裡發呆幹什麼?是不是看到剛才黃副官那具棺材過去了,很有感慨。不過人生最後的歸宿,都是如此。人一躺到棺材裡去,也就任何事情可以不問,譬如這時候拉了空襲警報,就是不打算躲避,誰也得心裡動上一動。可是躺在棺材裡的老黃,他是得其所哉的了。」說畢,哈哈大笑一陣。

  吳先生看了他那樣子,緩緩地走到木橋頭上,垂下了他手上提著的那樣東西,對他望著道:「老兄,你多感慨系之罷?」

  李南泉搖搖頭笑道:「見了棺材,應當下淚,這就叫哭者人情,笑者不可測也。」

  吳春圃笑道:「老兄把這樣的自況,那是自比奸雄和梟雄呀!你又何至於此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你說我不宜自比奸雄,可是把我當著奸雄的,大有人在呢!」

  他說著話,聽到屋子裡桌上,有東西重重放了一下響。回頭看時,太太已經起來了。李先生回到屋子裡,向太太賠著笑道:「你今日起得這樣早,昨天晚上睡得那樣晚,今天早上,應該多休息一下。」

  李太太拿著漱口盂,自向屋子外走。李先生道:「太太,我這是好話呀;太太!」

  李太太走出門去,這才低聲回答道:「你少溫存我一點罷,只要不向我加上精神上的壓迫,我就很高興了。」

  李先生覺得這話是越說越嚴重,只好不作聲了。坐到桌子邊,抬起頭來,看看窗子對面的夏山,長著一片深深的青草。那零落的大樹,不是松,不是柏,在淡綠色的深草上,撐出一團團的墨綠影子,東起的陽光,帶了一些金黃的顏色,灑在樹上,顏色非常的調和。正好那蔚藍色的天空,飛著一片片白雲,在山頭上慢慢飄蕩過去,不覺心裡蕩漾著一番詩意。於是拿出抽屜裡的土紙攤在面前,將手按了一下,好像把那詩意由心裡直按到紙上去。心裡就情不自禁地歎了口氣,吟出詩來道:

  「白雲悠然飛,人生此飄忽。」

  念完了,就抽出筆來,向白紙上寫著。但這十個字,不能成為一首詩。就是在他的情感上說,也是一個概念的剛剛開始。於是手提了筆在墨盒子裡蘸墨,微昂頭向窗子外望著,不斷地沉吟下去。約莫十來分鐘,他的意思來了,就提起筆來向下寫著道:

  「亦有虎而冠,怒馬輕卷蹄,
  揚鞭過長街,目中如無物。
  兒童看馬來,趨避道路缺;
  婦女看馬來,相顧無顏色;
  士人看馬來,目視低聲說。
  只是關門奴,乃此興高烈。
  遙想主人翁,何等聲威嚇!
  早起辟柴門,青山探白日。
  忽有悲慘呼,陣陣作吆喝。
  巴人埋葬俗,此聲送死客。
  怦然予心動,徘徊涸溪側。
  群舁一棺來,長長五尺白。
  三五垂首人,相隨貌淒惻。
  詢之但搖頭,欲語先嗚咽。
  道是馬上豪,飲彈自戕賊。
  棺首有人家,粉牆列整潔。
  其中有華堂,開筵唱夜月。
  只是前夕事,此君坐上席。
  高呼把酒來,旁有歌姬列。
  今日過門前,路有殘果核。
  當時席上人,於今棺中骨。」

  他一口氣寫到這裡,一首五古風的最高潮,已經寫完了,便不由得從頭到尾,朗誦一番。窗子外忽有人笑道:「好興致!作詩!」

  抬頭看時,乃是奚太太。她穿了一件其薄如紙的舊長衣,顏色的印花,和原來綢子的杏黃色,已是混成一片了。這樣薄薄的衣服,穿在她那又白而又瘦的身體上,在這清晨還不十分熱的時候,頗覺得衣服和人脫了節,兩不相連,而且也太單薄了。

  奚太太露著長馬牙,笑道:「我要罰你。」

  李南泉很驚愕地道:「不許作詩嗎?作詩妨礙鄰家嗎?」

  奚太太說出下江話了,她道:「啥體假癡假呆?你一雙眼睛,隔仔個窗戶,只管看我,老了,有啥好看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老鄰居,你當然相信我是個戴方頭巾的人,尤其是鄰居太太,我當予以尊重,我看你是一番好意,覺得清晨這樣涼爽,你穿的是這樣子單薄,我看你有招涼的可能,所以我就未免多多注意你一下。」

  奚太太那棗子型的臉上,泛出一陣紅光,那向下彎著眼角的眼睛,也閃動著看了人笑。

  李南泉道:「請進來坐罷。」

  奚太太兩手,扶了窗戶上的直格子,將臉子伸到窗戶裡來,對了桌上那張白紙望著,笑道:「你倒關切我?我若進來,不會打斷你的詩興嗎?」

  李南泉站起來笑道:「我作什麼詩!不過是有點感慨,寫出幾個字來,自己消遣一下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進來,看看大作罷。」

  她隨話走了進來,將那張詩稿兩手捧著,用南方的腔調向下念著。念完了,點著頭道:「作得不壞。這像《木蘭辭》一樣,五個字一句。不過我想批評一下,站在朋友的立場,可以嗎?」

  李南泉笑著,一點頭,說了三個字:「謹受教。」

  奚太太捧了稿子,又看了一遍,因笑道:「你開頭這四句,我有點批評,好像學那『孔雀東南飛,五裡一徘徊』。這個比喻就夠了,為什麼下面又來個『亦有虎而冠』?老虎追著馬吃,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『虎而冠』不是比喻。作詩自然最好不用典,可是要含蓄一點,有時又非用典不可。」

  奚太太向來是個心服口不服的人,望了他道:「這是典?出在什麼書上?」

  李南泉笑道:「很熟的書,《史記·酷吏傳》。」

  奚太太道:「上下又怎麼念法呢?」

  李南泉向她作了一個揖,笑道:「算我輸了,我肚子裡一點線裝書,還是二十年前的東西,就只記得那麼一點影子。你把我當《辭海》,每句話交待來去清白,那個可不行。再說作文用典的人,不一定就是把腦子裡陳貨掏出來。無非看到別人文章上常常引用,只要明白那意思,自己也就不覺地引用出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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